寧波知府的案頭上多了一樁棘手的案子。
——巡鹽御史張見堂還沒到寧波府上任呢,可就在三天前,竟有刁民數(shù)次假扮他的如夫人在寧波府多地招搖過市,甚至大膽到當街向鹽鋪掌柜們索要賄賂,金額高達數(shù)百兩。
但這案,不是鄭桐報的。
鄭桐當然希望趕緊抓到這女騙子將她千刀萬剮,只是斷不能借官府的手。此案涉及朝廷命官,寧波知府一旦接到報案,需立即上報浙江按察使司,同時還要向兩浙鹽運使通報案情,這普通的詐財案就會升級成三司會審的大案——到時候徹查下來,鄭桐手下商鋪因劣鹽向上行賄的事也藏不住了,得不償失。
徐妙雪本拿準了這一點,料定鄭桐就算知道被騙也不敢報案,不敢聲張,甚至只敢偷偷摸摸找她,才敢對鄭家鹽鋪下手。
只是百密一疏——原來這案子,是被一個叫趙進的商人鬧大的。
徐妙雪沒想到,趙進會這么快就得到風聲。
也不知是哪個好事人告訴趙進,巡鹽御史還不曾婚配,更沒有如夫人,他手里高價買的如意帖是假的,那人還甚是好心地告訴趙進,還有好些鹽鋪掌柜也受了騙。趙進一怒之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上告官府,假冒命官家眷茲事體大,官府立刻將鹽鋪的掌柜傳來問話——那些細皮嫩肉的掌柜在殺威棒前全都老實了,承認有過這樣一個女騙子來過。
府衙簽發(fā)的“緝捕票”張貼了滿城,卻不見有任何線索。
罪魁禍首徐妙雪一行人此時正在他們的秘密據(jù)點里商議對策。窗外鑼聲驟響,衙役的吆喝聲傳遍大街小巷:“緝拿女騙子!賞銀百兩!”
石屋里鴉雀無聲。
他們幾個不起眼的鄉(xiāng)巴佬,如今都是身價百兩的頭號通緝犯了。
阿黎忍不住摸了摸脖子,確認一下自已的腦袋還在。
徐妙雪自打進屋起便開始沉默,秀才終于忍不住了:“頭兒你說句話啊?!?/p>
“我說什么,你們都愿意照做嗎?”徐妙雪突然問,神情異常嚴肅。
“當然!”剪子篤定回答。
“頭兒,就屬你腦子最好使,肯定聽你的啊?!毙悴鸥胶偷?。
阿黎猶豫了一下,她意識到這件事絕對很瘋狂,不然小姐不會這么問,但她還是掙扎著點了點頭。事已至此,只能歪路歪走了。
“鹽鋪掌柜那兒送來的錢,本就是劫富濟貧之用,原是打算一點點捐贈給那些因劣鹽受罪的百姓,這樣不惹人注意。但眼下這個情況,我們得反其道而行之了——”徐妙雪的語速越來越平穩(wěn),哪像是甕中之鱉做垂死掙扎,反倒像是獵豹獵食前弓起身子,亮出利爪,“這些錢,全送去各坊的醫(yī)館,并昭告天下,寧波府內(nèi)凡是吃了鄭家出售的鹽身體不適者,可免費來醫(yī)館看病,所有醫(yī)藥錢都由“貝羅剎”買單。”
剪子驚呼:“頭兒你瘋了嗎?這不是把我們架到火上烤嗎?”
“對!”徐妙雪十分篤定,精亮的眸中像是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就是要讓這把火燒旺起來,燒到鄭家去——他家的事鬧得越大,我們就越安全?!?/p>
巡鹽御史,就是來查鹽的,抓個江湖騙子算什么本事?她要讓這位大人看見真正的魚——寧波府鹽務的黑幕。等官府順著鄭家這根藤摸到后面的瓜,誰還顧得上“貝羅剎”這種芝麻小事?
說來,徐妙雪不通詩書禮樂,不是廟堂謀士,她那粗淺的眼界是不該有這些謀算的。這法子,其實是從戲文里偷來的。小時候她蜷在條凳上,說書先生把醒木拍得震天響:“項羽圍劉邦十重,你猜高祖怎的?轉(zhuǎn)頭就派彭越燒他糧草!等項羽火急火燎去追彭越,劉邦拍拍屁股就溜了?!?/p>
徐妙雪在鬧哄哄的話本里懵懂地窺見了兵法的入門之道,項羽用兵如神,是古來今往頭一位霸王,無人敢與他正面交鋒,而猥瑣發(fā)育的劉邦,大約是史書中唯一一個十戰(zhàn)九敗的開國帝王,但偏偏結(jié)局是霸王自刎烏江,劉邦開太平盛世——這說明,敵我雙方的優(yōu)劣勢并不在于兵力強弱,很多時候決勝關鍵在戰(zhàn)場之外。
兵者,詭道也。
而她在面臨每一個困境時,都會從那些道聽途說的演義故事中獲得靈感。
如今,她是被圍困的“劉邦”,鄭家就是她放出去的“彭越”,等巡鹽御史這條大魚咬鉤,她這條小蝦米早該溜進東海了。
此計雖妙……只是,徐妙雪總覺得自已好像忘了什么。
*
此后的時間,徐妙雪都安生待在程府,坐山觀虎斗。
程家經(jīng)營著一個小鹽場,生意與鄭家息息相關,待在家里,反而能聽到許多鄭家的事。
這些年程家一直以來精心經(jīng)營著與鄭氏這位大東家的關系,程開綬自小便在鄭家的私塾里上課,同那些公子哥們都是同窗。鄭家大小姐鄭意書早年被退過一次婚,這些年一直婚事不順,始終待嫁閨中,倒是與程開綬關系不錯,所以賈氏迫切地想撮合這樁婚事,甚至愿意讓程開綬入贅鄭家。
不過不久之后程開綬在秋闈中脫穎而出考中舉人,這時候入贅便有些不符身份了,照理說,這青年才俊對鄭家大小姐來說也算得上是良配了,畢竟被退過婚的女子再議親很難,但聽說好像是鄭家大小姐蹉跎了年華,對成婚一事根本就不感興趣了,程開綬也并不積極,因此這事一直都八字沒一撇,抱有幻想的大概只有賈氏本人。
這幾日,徐妙雪聽到了許多鄭家人仰馬翻的消息——貝羅剎的義舉傳遍街頭小巷,百姓們?nèi)呵榧^,鄭家不得不去出點血安撫賠償,抓了幾個鹽鋪伙計當替罪羊,又以最快的速度將鋪子里的劣鹽撤下,換上好鹽。同時又去官府疏通關系,希望此案先不要往上報,還立下軍令狀,稱七日之內(nèi)必抓到那大逆不道的販子,但又毫無頭緒……
而對于鄭家來說,最在意的莫過于即將到來的如意港鮫珠宴。鄭家聲譽受損,恐怕全家都在宴會上抬不起頭來。
鄭家本就是靠鹽和漕運起家的暴發(fā)戶,至今還沒有承辦如意港潮信宴的資格,每年的宴會他家是最積極的,鄭桐就想擠入寧波府真正的上流階級,與那些百年世家平起平坐,若是因為這荒誕的詐財案丟了名聲,那真是無處喊冤去。
不過這些事,徐妙雪聽得那叫一個神清氣爽。雖然想從鄭桐身上詐一張如意帖的念頭落空了,但能狠狠地報復一把奸商,也是收獲頗豐。
如今,徐妙雪終于能騰出手,專心去籌謀自已的事了。
原計劃著從鄭桐那里下手,騙鄭桐給她要來一張如意帖,這條路因騙局敗露被堵死了,她不得不從頭再來。
能拿到如意帖的,都是寧波府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幾乎沒有眼生的家族。寧波府會派出衙役來驗帖子,實則為那些權貴保駕護航,以防宵小之輩混入宴場。
連貴人身邊們帶的下人都是千挑萬選過的,這不是一般人靠動點小聰明能混進去的地方,因為稀罕,一張如意帖才能在浙東如此金貴,得人人追捧。
其實對于徐妙雪這樣毫無背景的女子來說,想得到一張如意帖,難如登天。
連她的伙伴們都不明白,這如意港是非去不可嗎?
是的,非去不可。
徐妙雪就是這么堅決。因為有一個東西,有一件事,必須去到潮信宴上才能確認。
“海寶競拍”是潮信宴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自潮信宴舉辦之初便被引為定式。每個參宴的家族都需捐獻一件拍賣品入海寶池,由辦宴者主持競拍。競拍所得金銀半數(shù)用于興建書院義倉,半數(shù)填入海防公賬,美其名曰“取之于海,還之于民?!?/p>
誰都知道這披著濟世名號的善舉,不過是上流社會的一塊遮羞布。原來這與徐妙雪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直到她無意間看到了官府按慣例發(fā)布的潮信宴慈善海寶清單——上頭有一樣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一只以雪竹雙清佩鏤空香熏球,通體用的是骨木鑲嵌的手藝。官府露出的造像圖上可以看到香熏球不過拳頭般大小,以紫檀木為胎,外覆薄如蟬翼的牛骨片拼接成竹葉紋理。中分兩瓣,開合處暗藏銀質(zhì)簧片扣,輕按竹節(jié)形鈕即開,內(nèi)嵌銀絲網(wǎng)兜儲香。整體不足三寸,可系于裙絳或壓襟。
這件東西出自大名鼎鼎的鄭二爺鄭應章之手。
他是鄭桐次子,原是出了名的紈绔公子,忽有一日喜歡上了同那些古板木頭打交道,癡迷到了拋卻紈绔行頭,入天臺山拜隱世匠人,三年時間便磨出了骨木鑲嵌的驚世手藝。
寧波府吳昭儀入宮時帶的那方檀香四季屏就是出自他手,自此鄭二公子聲名鵲起,他偏又立“歲琢一器”的古怪規(guī)矩,每至開箱日,三江口碼頭便泊滿各府畫舫,只為爭搶那件令江南世家都趨之若鶩的稀世珍玩,鄭家這鹽商之戶也跟著雞犬升天,從此才打開了朱門深處的天地,正式躋身上流社會,有了參加潮信宴的資格。
前些年鄭應章娶了裴家四小姐為妻,也是趕上了裴家落寞的時候,不然這老牌貴族的姻親怎么也輪不到他家。這回為了給探花郎小舅子捧場,鄭二爺竟破例在“歲琢一器”之外又拿出了一件巧奪天工的器物,當時在坊間也是引起了一陣轟動。不過這到底是貴族的事,一陣風似的在百姓茶余飯后中穿過。
徐妙雪卻上了心。
她想去看看,鄭二爺做的器物究竟有多精妙,她有一個困惑,只有親眼所見,才能解。
只是如意帖,從來一貼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