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雖出了位昭儀娘娘,在寧波府那是橫著走的。但唯有吳家人冷暖自知,一個家族的脊梁骨光靠宮里的女人撐著,終究如履薄冰。
如今吳家上下卯足了勁要栽培個正經(jīng)進士。那吳懷荊已是生員,青衫方巾往文廟前一站,便是全族人的眼珠子。
吳懷荊氣度儒雅,瞧著是個翩翩君子,談吐落落大方,若不是昨晚聽到那些污言穢語,恐怕連徐妙雪都要夸這樁婚事一句“天賜良緣”。
然而昨晚的事,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
才子風流那是佳話。吳懷荊明目張膽地留在甬江春,瞧見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沒人覺得有什么問題,就算是他自已,恐怕也是理直氣壯的。
不會有人認為,這樣就至于毀了這樁婚事。
徐妙雪厭惡地看著吳懷荊落座,她厭惡的是整個病態(tài)的世道下,澆灌出來的每一個“翩翩公子”。一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有一件事情非常難得——裴叔夜的第一反應。
他沒有認同,沒有人云亦云地說“狎妓天經(jīng)地義”,而是毫不猶豫地說,裴鶴寧這樁婚事不妥。
她總在心里腹誹他是個壞東西,其實很多時候他們都一拍即合。
吳懷荊在侃侃而談,徐妙雪在走神,只看到他的嘴巴翕合,像一只丑陋的蛤蟆精。
不用聽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只能是為“寶船契”而來。
吳家自從跟著吳昭儀雞犬升天之后,吞了鄉(xiāng)里不少土地莊子,但宮里的用度跟流水似的都需要娘家補貼,吳家對賺錢的生意都很感興趣。
而昨晚裴叔夜表態(tài),寧愿分家也要支持夫人做生意后,這給徐妙雪的“寶船契”添了一把火。吳懷荊是徐妙雪愿意見的人,還有大把大把的人早早就來甬江春等著了,只為用銀子敲開海路的大門。
終于吳懷荊停了下來,口干舌燥地看著空空的杯子,竟然沒人給他倒茶。
他以為是裴六奶奶忽略了,微笑著朝她身邊的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卻像是看不到他,無動于衷。
徐妙雪款款一笑,道:“吳公子想投我的寶船契,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
吳懷荊聽這轉折似是拒絕之意,連忙追問:“六奶奶是有何難處?”
“吳公子你知道,裴家不允許我做這生意,如今我們六爺都跟家里鬧得要分家了,正焦頭爛額著呢。你與我們寧兒議親,這節(jié)骨眼上就要上門提親了,若是摻和進我的生意里……倒叫寧兒那孩子夾在中間難做人?!?/p>
吳懷荊沉吟片刻,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裴六奶奶說的有道理,可這到眼前的好生意,不能就這么跑了呀。
“若是秘密參股,不教裴家知曉……”
坐在內室的裴鶴寧皺起了眉頭——遇事就瞞,這哪是男子漢的態(tài)度!她幾乎就要按捺不住推開門出去了,可鬼使神差的還是坐了回去,有心聽完外頭的對話。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徐妙雪懶懶道,“屆時東窗事發(fā),倒顯得是我這做長輩的存心攪局了?!?/p>
吳懷荊有些急切起來:“六奶奶——家母常言,您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此番特意囑咐,定要助您成事?!?/p>
“同你們吳家合股做生意自然是沒問題的……”徐妙雪撐著下巴,犯了難,“偏偏你就要成為我家侄女婿了,這……哎,不在這節(jié)骨眼上就好了?!?/p>
徐妙雪循循善誘。
吳懷荊這還算聰明的腦瓜子立刻就反應了過來:“說來慚愧,家父近日正要去南京見一些老友。這提親之事……恐怕得緩一緩了?!?/p>
“這——”徐妙雪假意驚呼,眼中的鄙夷卻都抑制不住滿了出來,“寧丫頭那邊……”
“鶴寧最是知書達理,”吳懷荊從容不迫地自已倒了杯茶,“況且好事多磨,這樣才顯得鄭重?!?/p>
吳懷荊走后,徐妙雪立刻就冷下臉,讓阿黎將他喝過的茶杯扔了。
真晦氣。
本來還想,倘若吳懷荊是個有原則的男人,不會為了生意上的利益就委屈和裴鶴寧的婚事,那她會高看他三分——可男人啊。
一如既往,就是不知道哪來的自信。
認定了女人就是他們的附屬品,什么都可以優(yōu)先于他的妻子。
這就是男人的本色吧。
徐妙雪嘆了口氣,折身回到內室。
裴鶴寧本就生得雪白,斜照入窗的陽光給她踱上了一層蒼白的光暈,此刻她更像一盞晶瑩的琉璃,觸之即碎。
但那樣驕傲的女孩,聽到有人進來,立刻繃直肩背,下頜微揚,那些搖搖欲墜的情緒瞬間被鎖進眼底里。
“沒想到懷荊哥哥也來找六嬸嬸合作生意——哎呀,他就是想得周到,定是想多賺些錢,以后好不讓我受委屈。”
“是啊,真是沒想到?!毙烀钛c到為止。
她能看出來裴鶴寧很委屈,那句幫吳懷荊解釋的話有多牽強,她們都心知肚明。
其實裴鶴寧明白,只是眼前有太多世俗的束縛不允許她承認吳懷荊絕非良配。少女們的攀比、父母之命、家族顏面……像一道道金絲籠柵,將她那點清醒的心思困得死死的。
“六嬸嬸,”裴鶴寧局促地起身,“祖母的話我已帶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p>
話未說完,眼角已飛起一抹薄紅。
徐妙雪端坐未動,只輕輕“嗯”了一聲。
望著那道纖細背影消失在門后,她摩挲著茶盞想……長痛不如短痛,這么好的小姑娘,決不能讓自以為是的偽君子給禍害了。
而裴鶴寧一坐上回裴府的馬車,就將腰間一枚玉竹節(jié)狠狠地扔到了江里。
侍女嚇了一跳:“姑娘!那可是吳少爺送您的定情信物——”
裴鶴寧冷聲道:“定的哪門子情?回家!”
*
今兒裴叔夜早早就離開了官署,回到了甬江春。
但他沒有回房找徐妙雪,而是倚著雅間的欄桿,愜意地看著江水東去。
今兒是他主動宴請鄭桐。
鄭桐剛意氣風發(fā)地從紹興回來,他購得名畫的事情雖未大肆宣揚,假裝低調,但該知道的人早已知曉。
“恭喜鄭老板啊?!迸崾逡孤唤?jīng)心地倚著太師椅,連客套都懶得裝。
鄭桐習慣了裴叔夜那高高在上琢磨不透的模樣,心里莫名犯怵,但又不得不恭維著道:“誒,這還得多謝裴六奶奶牽線?!?/p>
“鄭老板回來,去碼頭看過了嗎?”
鄭桐一愣,什么碼頭?
“——您去紹興這幾日,張見堂大人查封了您的十艘漕船?!?/p>
鄭桐臉刷的一下變了。他從紹興錢莊貸了這么多錢,就是等著漕船上的鹽賣出去后籌成現(xiàn)銀還入錢莊——船被封了,那他的現(xiàn)銀……
裴叔夜早就將鄭桐的財產(chǎn)摸清楚了。
鄭家有錢歸有錢,但大部分錢都押在貨物的周轉和土地田莊上,手里的現(xiàn)錢不會太多。而他買畫向錢莊借的錢要在一個月內還清,所以他得想辦法,用貨物和不動產(chǎn)換出現(xiàn)錢來。
“我這可是看在鄭老板你的面子上,趕緊來給你報信了。”
這事其實是裴叔夜指使的,還擺出一副施舍的態(tài)度,讓鄭桐當即就覺得裴叔夜是自已的救命稻草。
“裴大人,您可得救我啊!”
裴叔夜挑眉:“救?鹽務上的事,鄭老板不有的是經(jīng)驗嗎?該抹掉的痕跡抹掉,讓張大人查去了,查明白就好了。”
“裴大人你有所不知——我正要周轉現(xiàn)銀,等張大人查明白了,那要何年何月?。俊?/p>
裴叔夜笑笑:“我這信已經(jīng)報到了,剩下的,就是鄭老板你自已的事了——我還得去陪我家夫人,晚食便不奉陪了?!?/p>
裴叔夜施施然地站起身,作勢要走。
鄭桐連忙將攔住裴叔夜,將他請回到座位上。
“嘿,六爺,”鄭桐擠出笑容,臉上的意氣一掃而空,只剩下一個中年男人的苦澀,方才還稱呼裴大人,這會悄然喚了一個稱呼,“您就給指條明路吧。”
裴叔夜是誰?他還是那個探花郎嗎?不,他是六爺。唯利是圖的六爺。
他這么好心來給他報信,必定是有解決之法——只是,很昂貴。
但現(xiàn)在鄭桐急需用錢,多昂貴的法子,他都要去求裴叔夜。
“六爺,您幫我將漕船上的鹽處理了……我愿給你二成的利?!?/p>
裴叔夜露出了受用的神情,沉吟片刻,他朝鄭桐招招手。
鄭桐立刻附耳過去。
然而聽畢,鄭桐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