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掙扎著攀上望樓的窗沿,滾燙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框。目光費力地穿透雨幕,投向那條來時的路——或者說,曾經(jīng)是路的地方。
混沌的夜色下,只有一片翻涌的漆黑。海水倒灌形成的急流咆哮著吞沒了山坳,將烽堠與陸地徹底割裂。
就算有人想來救她,也過不來了。
她只能等,等到餓死或病死前,風災(zāi)和洪水能退去,救援的人能找到她。
徐妙雪腦中掠過這個認知,嘴角反而泛起一絲荒誕的笑意。燒灼的喉嚨再發(fā)不出聲音,只有滾燙的呼吸呵出來,迅速消散。
徐妙雪從來都是一個獨行俠。
當她與所有人背道而馳,奔向這片廢棄的烽堠時,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自已將跟著這片廢墟一起被遺忘的結(jié)局。
她一腔孤勇地撞向這個世界,樂在其中地收獲著傷敵一千自損八千的勝利。
那咋了,小勝半子也是勝,她可是救了很多人呢。
徐妙雪頗為得意洋洋地——陷入了昏迷。
時間仿佛沉入深海,緩慢而滯重地將她包裹。
恍惚間,她回到了老屋,周遭空無一人。
但熟悉的香味色聲撲面而來。
她知道父親定然在工坊里,那富有韻律的鑿木聲晝夜不歇;她知道母親在灶間忙碌,炊煙裊裊升騰,融入澄澈的藍天;而兄長與表哥此刻正在學堂,朗朗讀書聲清越地穿透街巷,一直傳到她的耳邊。
她知道,他們都在。
而下一瞬間,她竟來到了午后大樹庵的房間里,金燦燦的陽光照在《坤輿萬國全圖》上,房中空空蕩蕩,于是她盤腿坐下,癡癡地望著這幅地圖。
她也不覺得奇怪,好像自已只是閑逛到了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得去找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居士,問問她,那天下午,她為什么要十歲的她坐在這個房間里?
而一推開門,她便一腳跌進了一艘搖晃的船里。
那是六爺?shù)拇?,而船里依然沒人。
角落的魚缸里還游曳著幾尾漂亮的魚。
徐妙雪托腮看了半晌,真是些奇怪的魚,真是個奇怪的人。為什么喜歡住在船上?要是風浪來了,豈不是小命都沒了。
他什么時候回來?她非得問問他不可。
可他一直都沒有來,她也沒有再離開這艘小船。
像是一個奇怪的預(yù)兆,她不斷地穿梭到不同的時間,漂泊在不同的地方,最后要在這個并不算安穩(wěn)的港灣歇下。
就這么托腮坐著,徐妙雪睡著了。她覺得自已快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從身體的某一處傳來,然后漸漸蔓延至全身。
徐妙雪朦朦朧朧睜開眼,看到一張俊臉。
可她分明聽到外面還是狂風驟雨的,怎么可能有人來?
哦,是夢里裴叔夜回來了。于是她又閉上了眼睛,決定繼續(xù)做夢。
“徐妙雪?徐妙雪?”
裴叔夜分明看到她睜開了眼睛,但又睡了回去,焦急地拍了拍她的臉蛋。
“醒醒!”
徐妙雪一個激靈——是真人???
“我得救了?”徐妙雪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來。
裴叔夜終于吐出一口氣,將自已的水囊遞給徐妙雪:“剛溫的水,喝了?!?/p>
徐妙雪愣愣地接過水囊,溫水灌入喉中,她有些清醒過來了,渾身的力氣也稍有歸攏,她掙扎著坐起來,仔仔細細打量裴叔夜。
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那矜貴清冷的探花郎模樣?
被雨水浸透的烏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頸側(cè),不斷淌下水珠,那雙慣常執(zhí)筆、骨節(jié)分明的手,此刻布滿擦傷和血痕,指甲縫里嵌著泥沙。
他整個人像是剛從洪濤里掙扎而出,狼狽不堪,唯有那雙看向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帶著不容錯辨的專注。
外面狂風呼嘯,巨浪拍擊礁石的轟鳴震耳欲聾。他們沒有得救。那他是怎么逆著這滔天洪水,爬上這孤絕危樓的?
徐妙雪一下子就急了:“你來做什么!?”
這一激動,人的精神都回來幾分了,燒得蒼白的臉頰躍上一絲生機。
裴叔夜不痛快地抿了抿嘴——他頂著山海阻隔來找她,她怎么都不感動一下?
徐妙雪恨不得給他一個大嘴巴,奈何身上沒力氣,欲拒還迎地推了他一把:“你當我是來這里送死的傻姑娘嗎?我有辦法的!這望樓多結(jié)實啊,我頂多就是餓幾天。等風災(zāi)退了你再來救我,那不是皆大歡喜嗎?”
裴叔夜直接戳破了她的粉飾:“那你知道自已都燒糊涂了嗎?——還逞強,你要逞強到什么時候?”
徐妙雪語噎,心虛地摸了摸自已額頭,似乎沒那么燙了,腳上的傷也被裴叔夜包扎好了,兩個人確實比一個人硬扛要好多了。
但……徐妙雪心里還是堵得慌。
她好像看不得裴叔夜那么狼狽。
她一想到他是如何頂著洪水趕來,她心里就一陣后怕。
干嘛啊這是,要是他因為救她出點什么事,她怎么擔得起這罪過,她怎么承得起這情。
徐妙雪懊惱道:“肯定是阿黎,哭著鬧著非要你來救我對不對?——現(xiàn)在好了,還得把你搭進去,我們都得被困在這里。裴叔夜,你精明一世,怎么就突然犯蠢了呢!”
“不是阿黎?!?/p>
徐妙雪錯愕:“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當日裴叔夜剛出城就被人攔下,知府請他回府衙議急事,他正在猶豫之際,三浦村方向燃起了象征警情的烽火——
這給了裴叔夜不容置疑的理由,他直奔三浦村。
賑災(zāi)駐點擠滿了軍官、難民和生員,馮恭用假模假樣地在賑災(zāi),派出去探查烽堠的人都說那兒的路被倒灌的海水斷絕,暫時過不去,而且士兵們已經(jīng)點過了三浦村村民的人數(shù),基本都轉(zhuǎn)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縱有一兩個落下的,也不值得花費大量兵力去救。
但裴叔夜看到了程開綬。
他從程開綬那里得知了來龍去脈——馮恭用是來借著天災(zāi)圍獵徐家遺孤的——也就是她的夫人——而徐妙雪很可能躲到了烽堠里,向外傳遞消息,以此來救村民。
程開綬想跟裴叔夜商量一個萬全的救人對策,裴叔夜卻直接沖進了雨里。
程開綬傻了傻,當即想跟上,卻被攔住了。
“你不許去?!?/p>
裴叔夜不跟他多費口舌。
一個文弱書生能頂什么用?他若有本事早就去救了,何必急得團團轉(zhuǎn)半天都無計可施?
他都來了,還輪得到程開綬?他就是要自已來當這個英雄。
但真當逆著劈頭蓋臉的暴雨、蹚過洶涌漫溢的洪水,在那刮得人幾乎站立不住的狂風里掙扎前行時,裴叔夜才知道這個英雄不好當。
是的,他精明一世。但那一刻他就跟瘋了一樣,風越狠,雨越大,他想到的不是自已的路該怎么辦,而是那個在烽堠里的姑娘怎么樣了。
他知道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可他在這一路上體會到了她為救村民獨自前往烽堠時的孤獨和恐懼,他什么都沒想,只想離她近一點。
哪怕會死。
而這一刻,他就在她身邊,她還有力氣罵自已,裴叔夜覺得這也挺好,其他的好像都不重要。
裴叔夜甚至還有心情在徐妙雪面前故弄玄虛,開起了玩笑:“大概這就是心有靈犀吧,能那么大膽子來點烽堠的人,我就猜到只能是你?!?/p>
徐妙雪卻一點都不覺得這個玩笑好笑,氣得將水囊發(fā)泄似的往地上重重一扔:“你真不該來救我?!?/p>
裴叔夜這榆木腦袋總算是聽懂了,忽得笑了起來:“你擔心我?。俊?/p>
“我可不擔心你嗎!我來的時候那水都還沒沒過海堤,現(xiàn)在浪都快沖到望樓的窗子了——”徐妙雪越說越后怕,越說越生氣,重重地垂了一下裴叔夜,“你救我命都不要了嗎?”
他們非親非故,她可怎么還他的情義啊。
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生氣揮舞的手,冷不丁將她往自已身前一拽。
“我不是來救你的?!?/p>
徐妙雪困惑地抬起眼,就撞上裴叔夜一瞬不瞬凝視她的眼睛。
她滿腔的惱怒瞬間煙消云散,胸膛空空蕩蕩,只有種古怪的預(yù)感。
“我救不了你——這怒海天災(zāi),我沒這個本事?!迸崾逡固谷坏刈⒁曋烀钛?。
狂風依舊咆哮,驚濤拍岸,這看似堅固的望樓不過是滄海一粟,人的存在何其渺小。
而裴叔夜在走來的一路上,在面對天地浩蕩和肉體凡胎的渺小時,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這么糟糕的天氣,一個人待著很辛苦?!?/p>
“我來陪你一起?!?/p>
從前他就是那陣狂風,一抬手便能讓她寸步難行。
他是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是風頭無兩的探花郎,是一呼百應(yīng)的嶺南六爺,是裴家的天之驕子,他要操控她,要馴服她,因為他總是高位者。他的降臨是榮幸,他的垂憐是恩賜。
大概在這個世道之下,所有的男人對女人都是如此,這天經(jīng)地義。慣常如此。
連裴叔夜這樣自詡清高、自詡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從前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而徐妙雪偏偏是那樣強大的一個人,她跳出了規(guī)訓,她從不覺得自已不配,她是個女俠,問這個世道討一個公平,而她也知行合一地逼著他平等地對待她——她才是那個真正在反抗規(guī)則的人。
他們合作,他們撕咬,他們互相算計,他們又依偎取暖。
他們棋逢對手。
他不必救她,因為她自會掙扎出一條頂天立地的活路,他不必施舍她,因為她要的東西,她自會去爭取。
那他能給她什么?
是每一次,無論好壞,他都在,無論她做什么,都有他并肩。
他就那么赤裸裸地注視著她,毫不掩飾眼里流轉(zhuǎn)的情愫:“——你想要我來嗎?”
這是徐妙雪人生第一次,在一個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是不用猜心的、不必膽怯的,完完全全的只有她。
他是那樣坦誠,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他暴露了所有的柔軟,把決定的權(quán)利交給了她。
徐妙雪只覺鼻頭酸澀的要命。
她可是獨行俠。
哪怕夢里,她也是獨自一人??恐^去那些少得可憐的記憶汲取力量。
但……在那個夢的最后,她在等裴叔夜回來。
然后他真的就來了。他總能給自已托底,就像一個令人心安的港灣。
可感情在她的世界里是那么匱乏的一樣東西。她遇到的人也都跟她一樣,疲于奔命,疲于算計,縱有真心也藏在千萬種掩飾之后,她哪有時間風花雪月。
所以徐妙雪一直不肯直面對自已對裴叔夜的動心,大概因為這很危險,這在她的計劃之中。她怕自已沉淪之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他的算計。
她那么精明的人,怕自已被這糊涂的感情害得功虧一簣。
但這一刻,她無法抗拒他的眼神。
如果這是演的,如果有一個人愿意花這么大的力氣騙她,那就讓她活該上當吧。
徐妙雪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裴叔夜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是那樣顛倒眾生的好看,此刻身上的狼狽也無法掩飾他眼里的風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坦露心跡能這么開心,原來放下心里包袱,不要面子的滋味這么好。
“徐妙雪,你不是想要快樂嗎?——我們假戲真做吧。”
這世上有疾風暴雨,有天災(zāi)人禍,有生離死別,她嘗盡了世間的苦楚,第一次有人邀請她體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