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有極盡光鮮的天上瓊樓,便有萬家燈火照不到的地下泥沼。
弄潮巷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是港區(qū)的青樓,一條巷弄連著一片逼仄的小樓,宛若一座迷宮,數(shù)條岔路有的通向二樓,有的深入后堂,有的則拐向沒有通路的暗處。
一輛馬車在巷口停下,兩個尋常打扮的女子下馬,各自戴著一頂冪籬。
“剪子,你先帶東西回去,這次的東西多,你細致點?!毙烀钛┓愿磊s車的男子。
剪子是個二十不到的少年,臉上幾分沒褪去的稚氣,他拍拍胸脯:“頭兒,鋪里的事你還不放心嗎,我一定辦穩(wěn)妥。”
剪子駕著馬車離開,徐妙雪才與阿黎一同步入弄潮巷。
巷弄的最盡頭是弄潮巷的主樓,樓內(nèi)聲音嘈雜,交織成一片。大堂中,幾名醉醺醺的漁民正與妓女調(diào)笑,酒杯碰撞聲、粗獷的笑罵聲不絕于耳,琵琶聲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低語與輕笑。后堂深處,隱約傳來賭徒的吆喝聲,骰子在碗中滾動,銅錢叮當作響。
這里是最便宜的歡場,漁民、鹽戶、灰戶、商賈……甚至是賤籍,三教九流,都能來此尋歡作樂。
徐妙雪懷揣著六百兩的巨額銀票,若換個膽小的人來,必是瞻前顧后,生怕被搶了,她的腳步卻自在得很,甚至還有點輕快。
她便是道上小有名氣的“貝羅剎”。
作為一個江湖騙子,鎮(zhèn)定與泰然是必備的素養(yǎng),這些浮于表面的可怖對徐妙雪來說不足為懼。此刻她心情頗佳,今日簡直順利得不可思議,為了給這趙進編一張大網(wǎng),他們前后謀劃了一個月,跟蹤趙進觀察他的習慣喜好,他平日交往的對象,研究出他的弱點與需求,最后才選定在今天收網(wǎng)。
這其實是一個很冒險的決定,因為今日甬江春人來人往,人一多,變數(shù)就多了。趙進只要察覺出有一點不對勁,出去打聽一下便知道,巡鹽御史根本不曾婚配,也沒有什么如夫人,他們必須讓趙進在房間里就心甘情愿掏出銀票,否則計劃便有很大概率會失敗。
趙進一路見到的三個人,丫鬟、小吏、如夫人,全是為他精心準備的連環(huán)套。加上一直守在甬江春外接應的剪子,他們四人便是這個團伙的核心成員。
徐妙雪腦子活絡演技渾然天成,是騙局的制定者與主要實施者;阿黎從前是戲院的戲子,一雙巧手會畫各種妝面,能將人化得判若兩人,她跟著武旦也練過幾年基本功,身子靈巧會些輕功;那名自稱鹽課司的小吏名叫王甲秀,以前是在港口算卦行騙的混子,大字不識一個,偏偏生了一張白面書生的臉,人畜無害,老少皆宜,打聽消息的本事一流,外號“秀才”;而剪子本名邵堅,小名“堅子”,喊著喊著就成了綽號“剪子”,從前他是跑船的海員,在船上負責看管倉庫,走南闖北見過不少寶貝,海禁之后便上了陸,在海曙通寶當鋪當個伙計,他們扮作有錢人時需要一些撐排場的物件,都是他從當鋪里暫時挪用出來,用完之后再放回去。他們還有一些幫手,是徐妙雪時常接濟的小乞丐,嘴巴很嚴,對她格外崇拜,有時需要撐個人場便叫上他們,今日走廊上的“便衣守衛(wèi)”,還有趙進新雇的馬夫,就是他們扮的。
而今日這個騙局,還有一個雇主。
徐妙雪已經(jīng)看到她了,那妓子就倚在二樓欄桿旁,像是在等客人。
她和阿黎擠過亂哄哄的大堂,兩人一看就是良家女子,惹來周圍男子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十分惹眼,但徐妙雪的腳步可謂雄赳赳氣昂昂,繞到二樓連廊,一把揪著妓子的頭發(fā)。
“臭不要臉的騷貨,勾引我家相公!”
“哎呀松手!你誰?。 ?/p>
兩人廝打在一起,這捉奸的戲碼天天在弄潮巷里上演,眾人幾乎見怪不怪,連這熱鬧都沒興趣看,任著她們?nèi)チ恕?/p>
兩人廝纏著到了無人處,徐妙雪松了手。
妓子也沒了那副潑辣的神情,嘴上卻嚷著:“敢找老娘的碴,老娘撕爛你的臉——”一邊招呼徐妙雪步入幽深的走廊,打開了盡頭一扇房門。
妓子喚作輕容,有些年紀了,滿面厚重的脂粉也掩不住皮相的松弛,一入房間,她灰暗的眼神都亮了,迫不及待地問。
“騙到了嗎?”
“當然?!?/p>
“多少錢?”輕容眼睛都亮了,“真的有四百兩?”
徐妙雪從懷里拿出銀票,在輕容面前晃了晃,輕容劈手奪過來,蘸著唾沫點了點。
“天老爺……你一個晚上就騙到了四百兩?你怎么做到的?”輕容一臉震驚地望著徐妙雪。
在寧波府流通最廣的銀票是海曙通寶錢莊的私銀票,最大面額是五十兩,趙員外給的銀票中多是二十兩、十兩的小額銀票,拿在手上厚厚一沓,徐妙雪捻著兩根手指精準地抽走了一半。
“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管拿錢便是——說好了,事成之后,五五分?!?/p>
只要在弄潮巷二樓連廊上懸掛一片貝殼,就能聯(lián)系到“貝羅剎”。兩月前輕容找到她,說想報復趙進。
趙進是個賣藥的商人,但不是正經(jīng)街上的藥鋪東家,而是專做給青樓賣藥的生意。妓子們會向他買便宜的避子藥,但他連這藥都以次充好。若是有人事后找他,他便以各種理由推脫——定是你藥喝晚了,是你自已煎藥時放多了水,煎過了時辰……諸如此類。妓子們都是弱者,就算吃了虧也不敢找他麻煩,只能自已咽下這苦楚。
輕容算是個資深的妓子了,有幾分脾氣,喝了藥還是懷上孩子后,潑辣性子的她氣不過想找趙進給個說法,趙進非但不賠錢,還找人打了輕容一頓,事后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孩子不就掉了?
輕容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若找弄潮巷的地頭蛇平這事,他們收費不菲,她沒有錢,而只有徐妙雪這個騙子不收錢,而是跟她抽成,她覺得不虧,騙到多少都是賺,左右自已也沒別的辦法了,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唄。
但她沒想到,徐妙雪竟有這么大的本事,騙到這么大一筆錢。
“你拿著這錢低調(diào)些,好好養(yǎng)身子吧。”徐妙雪準備走了。
輕容頓了頓,突然拉住了徐妙雪,她楚楚可憐地望著徐妙雪的冪籬,卻始終無法透過這層輕紗看清她的面容。
“妹妹,你幫我討到了這么多錢,夠我離開這里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輕容感動涕零地挽著徐妙雪的胳膊,好似看著再生父母。
徐妙雪也不見外,咧嘴笑笑:“我這人就好浮靡之物,姐姐既想謝我,回頭挑些好看的首飾送我便好?!?/p>
“那是一定。今晚你忙活了一夜都沒吃東西吧?我讓廚房做些菜肴拿上來,你定要吃些才走,萬不可推辭啊。”
阿黎有些猶豫,但徐妙雪卻一屁股坐了下來。
“也好?!?/p>
輕容堆起一臉的笑:“那妹妹坐這里等我?!?/p>
說罷,輕容便出了房間。
人一走,徐妙雪面色一變,拉起阿黎就走到窗邊,觀察外頭情形。
窗外能瞧見一條隱秘的水道,從甬江支流直通樓內(nèi)。水道狹窄,僅容一葉小舟通過,兩側(cè)皆是高墻,墻上爬滿青苔,濕滑難行。每逢夜深,便有船只悄然駛?cè)耄d著不知名的客人或貨物,消失在樓后的黑暗中。
徐妙雪推了一把阿黎:“你輕功好,你翻窗先走,我想辦法出來,我們就在家里碰頭?!?/p>
阿黎一頭霧水:“?。坎皇橇粝聛沓詵|西嗎?”
徐妙雪冷笑:“她能有這么好的心?她看到這么多錢,定是后悔五五分了,想將我手里的這份也占了去,這會是去叫人堵咱們了。這里是別人的地盤,我們不能硬著來——”
她越說越懊悔:“四百兩已經(jīng)是我故意往少了說了,就怕她起貪念——真該跟她說得再少些,但又見她可憐,想讓她多拿一些?!?/p>
阿黎仍是有些擔憂:“可這里是弄潮巷啊——”
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就怕惹得一身騷。阿黎還是想息事寧人:“輕容想要的只是要錢,要不就多給她一些唄?”
徐妙雪慣常漫不經(jīng)心、游戲人間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無比的篤定:“我吃進去的錢,一個銅板都不可能吐出來?!?/p>
阿黎啞然。
“小姐,可你一個人……”
“我有的是辦法,一個人比兩個人好脫身?!?/p>
見徐妙雪如此堅持,阿黎也只好先從窗戶離開。
果不其然,徐妙雪一出門,就聽到雜亂而兇狠的腳步聲朝著房間來了,她只好掉頭往反方向跑。
透過花窗,徐妙雪瞟見幽暗水巷處,一葉小舟正無聲滑入弄潮巷。船頭男子身形挺拔如松,昏黃的燈籠光掠過他周身衣襟,轉(zhuǎn)瞬又沒入夜色。
她在奔跑著,在以最快的步伐與他擦肩而過,在這個縫隙她腦中還有閑心閃過一絲念頭,她能嗅到他身上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味道——因為他并不急切,但又十分明確。
這是上位者的姿態(tài)。
弄潮巷是一個充斥著黑暗的地方,但你不要妄想在這片黑暗里掩蓋什么秘密,因為四周有不計其數(shù)又極其敏感的眼睛,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喚醒它們。
正如這個即將到來的男子,也正如此刻過于急切想要離開的自已。
一瞬間徐妙雪被啟發(fā)了,欲速則不達,她跑得越快,越可能會被抓住,她需要做的是讓自已融入這片環(huán)境里,不打擾那些眼睛,才能脫身。
念頭一閃而過的瞬間,腳步已經(jīng)穿過了走廊,無數(shù)的木梁門窗遮住了她的視線,轉(zhuǎn)瞬她便看不到那個奇怪的男子了。
卻有守株待兔的琵琶女望到了這個客人。
從水道上來的客人,大多是從城里的方向來,且不愿意被人看到行蹤,質(zhì)量會比直接從巷弄過來的要高些。果然這會從舟上下來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衣衫不過普通的棉麻,卻端正整潔,同那些猥瑣的客人簡直有云泥之別。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廝,連小廝都是英姿俊挺。
琵琶女面上一喜,誰不想接到這種干凈討喜的客人,正扭著腰肢迎上去,卻被一雙粗暴地手拽去了一邊。
“沒眼力見的,也不看看這是你能做的生意嗎?回去?!?/p>
琵琶女見喝斥自已的是弄潮巷的東家穩(wěn)叔,登時沒了話,訕訕地后退。
穩(wěn)叔諂媚地上前為男子引路:“六爺,這邊請。”
琵琶女好奇地瞧了眼那男子,他對穩(wěn)叔的恭迎十分泰然,既不回禮也不接話,只理所當然地沉默往前走。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值得穩(wěn)叔這般姿態(tài),這里可不是什么貴人愿意來的地方。
“您要的人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琵琶女只聽得穩(wěn)叔說了這么一句,幾人便往著樓上去了。
穩(wěn)叔將人在房里安置好后恭敬地退出來,按住了內(nèi)心對房中之人的好奇。
這位六爺身份神秘,據(jù)說廣東一帶的海商都唯他馬首是瞻,前幾個月寧波商幫的盧宗諒就是搭上了他的線,才能將積壓在倉庫里的絲綢、瓷器等貨物都運去海上。天朝的尾貨在洋人那里也是趨之若鶩,出一趟海便翻了個身價,盧宗諒賺了個盆滿缽滿。
福建兩廣一帶天高皇帝遠,海禁才安分了幾年,又開始蠢蠢欲動,可浙江沿海當年便是用來殺雞儆猴的,如今朝廷仍盯得嚴,大家都是有賊心沒賊膽。而這位六爺?shù)牡絹?,猶如投石入湖,在寧波府悄然激起漣漪。
六爺竟愿意光顧弄潮巷,穩(wěn)叔受寵若驚,可對他提出的要求卻百思不得其解——他來這污糟地,還非得找良家女,不能是被家人賣過來的,得是自愿賣身。
穩(wěn)叔什么世面沒見過,只當那些大佬都有不為人知的癖好,自已只要伺候好了,也能跟著喝肉湯。
在這弄潮巷,什么人穩(wěn)叔都能找來,他經(jīng)營著這個下九流的地方,其實也是一個黑市,在這里流通的消息和貨物一點都不比那些上流社會的宴會少。
這是個百鬼夜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