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內(nèi)香煙繚繞,誦經(jīng)聲與哀哭交織成一片。徐妙雪手里捏著一只遺落的絲絹手套,環(huán)顧四周,并無多少人留意她,她才轉(zhuǎn)身走向偏廳供女眷歇腳的耳房。
方才楚夫人帶著兒子崔來鳳前來悼念,周遭耳目眾多,兩人不咸不淡地打了個照面,僅如尋常吊客間客氣的致意。
但楚夫人故意遺留了一只手套。
徐妙雪猜她大概是有話想同自已講。
她步履從容地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的廊廡,繞過半扇歲寒三友的屏風(fēng),指尖輕輕推開一扇虛掩的菱花門。
門內(nèi)是間堆放雜物的窄室,僅有一窗通向背陰的后巷,窗外老樹枝葉掩映,將天光濾得幽暗。徐妙雪剛在窗邊站定,身后便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楚夫人已褪去方才在人前的疏離,二人并未寒暄,只并肩立于窗側(cè),從鏤空的窗格間,恰好能望見院中往來人影,而自身隱在暗處。
遠(yuǎn)處道士搖鈴誦經(jīng)的聲音隱約傳來,更襯得此間寂靜。她們的交會如同水滴匯入奔流的哀樂聲中,未激起半分漣漪。
“聽說康平江死的時候……你在現(xiàn)場?”
“他的死肯定不是意外。”
徐妙雪以為楚夫人要問這個。
楚夫人只是沉默片刻,輕嘆一口氣。
“你總是這般……置身漩渦之中,”楚夫人目光掠過廊外飄搖的白幡,“就沒想過,或許該適時抽身么?”
徐妙雪一怔,敏銳地察覺到楚夫人話里有話,她向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你已經(jīng)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楚夫人避而不答她的問題,“你是聰明人,退場的時機(jī)也很重要,否則……贏得再多,一樣是滿盤皆輸?!?/p>
尋常,楚夫人從不會對她的行為多作評價,她們認(rèn)定彼此作合作伙伴時,便有了一種默契,信任但不干涉對方。
二今日這般近乎直白的警示,實(shí)屬反常。
徐妙雪想起馮恭用與楚夫人的關(guān)系……她既出此言,必是察覺到了什么。這看似沒頭沒尾的提醒,其實(shí)是楚夫人破例的施援。
待徐妙雪清思緒抬首,楚夫人早已悄然離去,空余廊下清風(fēng)卷起幾片枯葉。
康平江之死,恐怕不過是揭開了更深暗潮的一角。
……
楚夫人的馬車從康府回到自家宅院,她扶著侍女的手下車,抬眼便瞧見里院月洞門下立著個青衣婢女,模樣尋常,正低頭整理著廊下的盆栽。只這一眼,楚夫人指尖便微微一頓。
她轉(zhuǎn)身替崔來鳳理了理衣襟,聲音放得極柔:“鳳哥兒,你不是總念叨著要去月湖泛舟?今兒日頭好,約上同窗去吧?!?/p>
少年狐疑地蹙眉:“娘前日還說要考校功課……”
“去吧?!背蛉藴\淺一笑,目送兒子歡快跑遠(yuǎn)的背影,這才轉(zhuǎn)身往內(nèi)院去。
穿過兩道回廊,竟不見一個小廝灑掃。庭前月季開得正盛,落了一地香雪。她忽然駐足,對身后侍女低語:“取碗清水,再折艾條來?!?/p>
不過片刻,青瓷碗盛著清水遞到手中。楚夫人揮退隨從,獨(dú)自推開廂房的雕花門。
門軸輕響的剎那,她便被攬入一個溫?zé)岬膽驯А?/p>
“起開?!背蛉耸种庀蚝笠豁?,不慌不忙地用艾葉蘸了水,往那人玄色常服上細(xì)細(xì)灑去。
馮恭用只得舉起雙手任她施為,苦笑道:“我從府衙大牢出來就沐浴更衣過了?!?/p>
他因“綁架徐妙雪”的罪名在牢里走了個過場,判的六十杖自然由替身挨了,此刻倒是毫發(fā)無損、神清氣爽。
楚夫人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將最后幾滴清水點(diǎn)在他肩頭:“身上晦氣?!?/p>
剛放下瓷碗,那人又纏上來,鐵臂箍得她生疼。帶著胡茬的下頜蹭過她的頸側(cè),呼出的熱氣拂在耳畔:“二娘,這些日子想煞我了。”
楚夫人眉心微蹙:“今日怎的盡說渾話?”
他們相伴數(shù)載,早過了濃情的年歲,但今日的馮恭用似乎格外熱情,而且來的時機(jī)也古怪。
往常兩人要避嫌,他是不會白天來的。
馮恭用有些不悅:“老子一屁股的麻煩,就想來躲個清凈,這都不行?”
楚夫人嗤笑一聲道:“老尊翁護(hù)著你,你能有什么麻煩?”
馮恭用忽然收緊了手臂,更用力地抱著楚夫人,嘆息聲沉甸甸壓在她肩頭:“你不知道裴叔夜身后是誰?!?/p>
楚夫人沒接話,這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卻蘊(yùn)含著巨大的信息。
裴叔夜剛回寧波府的時候,幾方勢力還僅僅停留在試探的階段,但幾個回合下來,雙方儼然已經(jīng)開戰(zhàn),而此刻馮恭用突然說這話,應(yīng)該是查到了些什么。
而她跟馮恭用一直保持著某種距離,她開她的錢莊,馮恭用要是愿意幫她的忙,那她就大大方方地接受,她永遠(yuǎn)不會把男人的殷勤當(dāng)成負(fù)擔(dān),照單全收,也從不想著還,不過有一條底線——四明公那兒的事,她素來不打聽,也不發(fā)表任何評論。
“裴叔夜已夠難纏,再加上那位……”馮恭用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處,聲音愈發(fā)低沉,“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就是沖著老尊翁來的?!?/p>
“哦,”楚夫人淡淡地應(yīng)道,“那你這條好狗,是有苦頭吃了?!?/p>
這反應(yīng)雖然很是楚夫人的風(fēng)格,但在馮恭用格外脆弱的當(dāng)下,卻讓他很不受用,微有慍怒:“你怎的不心疼心疼我——”
“你知道我為了跟你在一起,做過多少努力嗎?”
從前馮恭用也老說這種話,說他是為了她,才在四明公面前卑躬屈膝,都是為了她,才去吃那些常人不能吃的苦,才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
但不知怎的,也許是方才見了徐妙雪,也許是康平江死得實(shí)在是太蹊蹺,讓楚夫人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些往事,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為了和她在一起都做了什么?其中有她不知道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