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開綬在沙頭岙的徐家老屋前一直等到日頭西沉。
不久之前程開綬對徐妙雪說了一些狠話,從那以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他知道徐妙雪后來想見他,大概是要問一些事情,但他刻意躲著她。徐妙雪沒辦法,設法通過賈氏施壓,才得以見程開綬一面。
賈氏特意留了心眼,定要等到查驗寶船契的勘驗班子回來后,才肯放程開綬前來,生怕這位外甥女又惹出什么禍事牽連程家。
待確認徐妙雪安然度過風波,賈氏這才允了約,臨行前還特意囑咐程開綬帶上徐家老宅的鑰匙與地契,說是物歸原主,這動作多少帶著幾分討好諂媚的意思。
當年徐恭死后,徐家產業(yè)頃刻間被債主瓜分殆盡。入了股的程家自然也要挽回損失,當夜便占了這處老宅。賈氏原想盡早轉手,程開綬卻以私塾先生所言“擅動祖屋恐損后代氣運”為由極力勸阻,這才將宅子保留至今。
如今總算能完璧歸趙。
可明明約在今日,徐妙雪卻遲遲未至。
程開綬獨自坐在老屋的門檻上,任暮色將身影拉得細長。這座破敗的宅院早已物是人非,卻依然能勾起鮮活的兒時記憶。
那時的他比現在開朗許多,而徐恭是十里八鄉(xiāng)公認的巧手匠人,徐家院子里總有層出不窮的新奇玩意兒。他常溜過來,在堆滿半成品木器的工坊里,和表兄妹玩捉迷藏。每當碰壞了什么物什,他總準是被推出來背鍋的倒霉蛋——不過小姨從不會責打他,只會暴揍自家那倆調皮小孩。
若是玩得晚了,他便會在徐家留宿,和徐妙雪的哥哥徐容平睡在一起,他們兩人也總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泣帆之變的前夜,他是住在徐家的。
容平兄長在那晚跟他說了一個秘密。
這些年,他都在慶幸,是老天垂憐,讓徐妙雪在極度的痛苦中忘卻了那一段記憶。幸好她忘了,否則一個八歲的孩童……如何能承受那樣痛苦的場景。幸好她忘了,她才能像野草一樣不管不顧地茁壯長大。
倘若徐妙雪這次是來問他當年的事情……她這么聰明的人,一定有所察覺了。
他其實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天徹底黑下來了。
老宅里沒有燭火,程開綬還是這么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墻角轉過來一抹燈光,他聞聲抬頭,先看到的卻是微微隆起的腹部。
“佩青?!?/p>
是鄭意書提著燈籠尋過來了。
她已經有些顯懷了,肚子卻比尋常頭三月的要大許多,她只能用布條纏著肚子,穿著肥大的衣服遮掩。
“你這胎兒還不穩(wěn),這么晚了,不該出來亂走的。”程開綬起身接過燈籠,關切地看著鄭意書。
“你遲遲沒回來,我有些擔心,就過來看看,”鄭意書回他一個溫和的笑,環(huán)顧四周,道,“母親說你來老屋收拾雜物了,這黑燈瞎火的,算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徐妙雪的事,賈氏倒是有自覺,連鄭意書這個兒媳婦都是嚴防死守地瞞著。
程開綬停頓稍許,只是點點頭,道:“嗯,回吧?!?/p>
兩人步履尋常地離開老屋,鄭意書幾次抬頭看向程開綬,也許她想問什么,卻欲言又止。
直到人影全然消失不見,徐妙雪才從巷弄的暗處走出來。
她其實早就來了。人是她約的,臨到見面的時候,她卻退縮了。
先前賈氏無意間說起程開綬將鄭意書帶來的嫁妝都送人了,這件怪異的事自她在弄潮巷見到那批父親留下的遺物時便有了答案。
仔細一想便知道,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那邊程開綬將嫁妝“送人”,不久之后弄潮巷就有人低價出售這批精美絕倫、獨一無二的器物,還只給她過目。
本來,連她自已都不抱希望了。她以為鄭應章也許糟蹋完了這些好東西,討回來的機會微乎其微,她只想報復鄭家,讓這些兇手償命。
真相卻是越查越錯綜復雜,一環(huán)勾著一環(huán),她整個人都陷進去了,差點忘了最初的起點。
起點就是這批十里紅妝,所有的野心和悲劇都從這里出發(fā)。
現在,回到了她手里。
徐妙雪不敢想,程開綬為了從鄭家拿回這批器物,是什么時候開始謀劃的……娶鄭意書,也是其中必須的一環(huán)嗎?
他賭上了他的一生,就是為了將這些東西交還到她手里嗎?他甚至從頭至尾都不曾透露過一個字,也不曾出面向她邀功。
她怎么承受得起這么重的情義啊。
她的表哥啊,承受著這些年她所有的尖酸刻薄、無理取鬧,以及她對這個世界的怒氣和無力,卻始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氣急了也只會說一句“徐妙雪,你真是個混蛋”。她總說他無權無勢,是個只會讀書的窮酸書生,可就是這個窮酸書生,用他自已的方法步步為營,將最貴重的東西交到了她手里。
一往無前的徐妙雪第一次臨陣脫逃,她雖然有很多很多的問題要問程開綬——他是怎么知道鄭家侵占這些器物的事,他對泣帆之變的真相都知道多少……可她不敢來見他。
她甚至沒有勇氣對他說一句“謝謝”,“謝”字太輕,遠不足以回報他的用心良苦。
看著他和鄭意書相攜走遠,徐妙雪只覺得鼻頭酸澀。
晚風輕輕一拂,淚珠子便無聲地垂下。
但這一刻她卻有種奇異的沖動——周易之中第六十三卦名為“既濟卦”,上坎下離,上水下火,而水潤下,火炎上,名為水火既濟,乃順應自然最完美的狀態(tài),當眼淚墜落的時候,身體里卻有股野火燃燒了起來。
她想做些什么。
程開綬的饋贈,她接受了,但她要對得起這份饋贈,她要拿一個更宏大的愿景來回報他賭上的一生。
其實那顆火種早就在她身體里埋下了,程開綬是一束點燃引線的火光。
現成的寶船契,現成的船廠,現成的匠人……她陰錯陽差的騙局,竟在此刻閉環(huán)了。冥冥之中這片東臨大海的土地注定會滋養(yǎng)出一艘遠航的寶船,載著一代人未竟的愿望和野心,乘風破浪。
父親沒做成的事,她來做。
哪怕路漫漫。但她還有這一生。
*
馬車駛向甬江春。
這個看似太過宏大又有些不切實際的決定,徐妙雪迫不及待地想跟裴叔夜分享。
自如意港的身份風波之后,徐妙雪和裴叔夜便住回了裴府,在裴老夫人的眼皮子地下生活,不過今夜,裴叔夜在甬江春里,他要見一位重要的客人——康平江。
鄭桐將所知真相全盤托出后,兩人接下來的目標便放在了康平江身上,這個曾經與陳三復稱兄道弟的戍海軍戶,搖身一變成了泣帆之變的大功臣,還是囚禁海嬰的罪魁禍首。
不過對付康平江就不勞徐妙雪出手了,這樣一個小小的軍戶,對裴叔夜來說不在話下,無論是用權勢還是錢財,總有一樣能撬開康家的嘴。
可馬車停在甬江春樓下的時候,徐妙雪又有些猶豫了。
她應該將這么大的事告訴裴叔夜嗎?有這個必要嗎?他也沒將他的宏愿告訴她呀。
況且,這么大的事,他一定會支持她嗎?
徐妙雪是個冒險家,卻在這個時候收回了她的大膽,她沒有把握——誰知道濃情蜜意的男女之情能維持多久?
他們之間連個像樣的承諾都沒有,不過只是活在當下及時享樂的關系。
海浪尚有潮漲潮退,等愛情的新鮮感褪去了,她就成了他的棄婦,還平白留了一個把柄在他手里。
這一連番的猶豫讓徐妙雪的沖動就此作罷,還是先回去吧。
而此時,裴叔夜正站在甬江春高處的露臺上。
他垂眸俯視著臨街的車水馬龍,所有的賓客都從甬江春的大門處出入,他在這里可以清晰看到誰走了、誰來了。
他不能明目張膽地宴請康平江,否則會引起四明公的注意,不過康平江的兒子康寶恩倒是日日流連風月場,還總是記賬在楚夫人的兒子崔來鳳頭上。裴叔夜稍作手腳,讓甬江春禁了康寶恩記賬的路子,要他掏出現銀來結賬。
康寶恩白嫖慣了,兜里卻是干干凈凈——康家根本沒有多少余錢給這紈绔子揮霍,他被極其難堪地扣在了甬江春,等他爹康平江來贖人。
康家缺錢,這是康家的軟肋。
裴叔夜就是要在這家人最難堪的時候見康平江。
終于,康家的青帷馬車在街角停穩(wěn)時,比起周遭那些雕金砌玉的華車,這輛軍官世家的座駕顯得格外樸拙端方。
康平江匆匆撩袍下車,他整了整箭袖,手按在腰間佩刀上,邁著沉穩(wěn)霸氣的四方步準備進入甬江春。
亥時的甬江春正是最熱鬧的時辰。頭波宴飲的客人剛攜醉意離去,夜游的賓客又接踵而至。夏夜暖風裹著酒香與脂粉氣,在掛滿燈籠的長街上氤氳流轉,檐角銅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
徐妙雪的馬車已調轉方向將要離去。鬼使神差地,她撥開車簾往外瞥了一眼。
就在這剎那!
高處傳來令人牙酸的斷裂聲,甬江春門楣上那塊金漆匾額突然松動,裹挾著風聲直墜而下——
砰!
轟然巨響中,厚重的木匾正好砸在了康平江身上。
鮮血頓時從斷裂的匾額縫隙間汩汩涌出,在青石板上漫開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