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自昏沉中醒來。
額頭疼痛如錐,肩頭一處傷口正滲著黑血,一根細小的毒針仍嵌在皮肉之中,不過那股麻勁已經(jīng)過去了,四肢百骸的酸痛正在緩緩歸位。
徐妙雪強忍暈眩,竭力回想,方才她尾隨那形跡可疑的婢女下樓,想要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或去見什么人。明知敵暗我明,但她迫切地要扭轉(zhuǎn)如今的劣勢,再加上在如意港這貴族宴游之地,她是“狗仗人勢”的裴六奶奶,到底少了幾分警惕。
也許對方正是利用了她的這份急切,才成功地偷襲了她。
她環(huán)顧四周,但見自已身處一間堆滿雜物的狹室,蛛網(wǎng)垂掛,塵埃浮動,隱約有潮濕的霉味彌漫。頭頂樓板不時傳來腳步聲與模糊的談笑,碎光自縫隙間漏下——她仍在如意港內(nèi)。
那人竟敢在如意港上將她迷暈囚禁?何等猖狂!她離席已久,遲早引人察覺,何況裴叔夜尚在宴中……她到底是名正言順的裴六奶奶,對方莫非真要魚死網(wǎng)破?
不,不會如此簡單……
徐妙雪強定心神,試圖于一團亂麻中梳理線索,所有古怪的事背后必定都藏著對手的邏輯。
自初次收到警告信起,她便疑心對方目的,若真是死敵知曉她的秘密了,早該痛下殺手,何必故弄玄虛?那知情者,恐怕是個看似置身事外的“邊緣人”。
那人警告她收手,她這些日確未再動,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鄭家托裴叔夜所運私鹽遭舉報,十船鹽直接沉海,鄭家的基業(yè)徹底搖搖欲墜。
連徐妙雪都不知道是誰舉報的,她猜是裴叔夜監(jiān)守自盜,因為他看上去太胸有成竹了,但裴叔夜卻否認了。
他說是四明公做的。
不管是誰,反正徐妙雪確實冤枉,只是此事看上去,卻像極了她的手筆——畢竟這么久以來與鄭家不死不休的,屢次設(shè)局害鄭家一步步踏入陷阱的,正是她。
所以神秘人認為她不聽話,今日又給她傳了一封信……無論是信里的語氣,還是此刻她的境遇,都說明,對方已有十足的把握,要將他置于死地。
難道“他”已將她的身份透露鄭家了?
那一定也拿到了什么重要的證據(jù)。
徐妙雪一個激靈,渾身冷汗涔涔。她用力掙扎,忽聞門外有嘈雜的腳步聲漸近,她急欲呼救,卻驚覺喉間如被黏濁之物堵塞,又苦又澀,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她竟被灌了啞藥!
而幾層樓頂之上的另一張嘴,卻在恣意地大放厥詞。
鄭桐這會已經(jīng)全然不顧體面了,作為一個受害者哭天嚎地地指控,引得樓下女眷也紛紛擠到欄桿邊上張望。
男女雖然分席,但望海樓是中空的結(jié)構(gòu),弧形欄桿處僅以屏風(fēng)遮擋,動靜稍大一些便一覽無余。
“裴六奶奶得給我個說法!錢先生分明是她介紹的人!裴六奶奶呢?!”
“不敢出來,莫不是做賊心虛吧!難道她也在里面分到錢了?”
裴六奶奶本就是一個風(fēng)評極差的人。她做局騙鄭桐的錢,聽起來很荒謬,但細想又很合理,一個暴發(fā)戶什么干不出來?
但眾人只敢竊竊私語,無人敢應(yīng)和鄭桐的話。
一來看在裴叔夜的面子上,二來……在座有不少人,可都投了裴六奶奶的“寶船契”,倘若裴六奶奶是個騙子,那這么多人的錢,豈不都打了水漂?
大家都只愿看熱鬧,沒人真的愿意損失降臨到自已頭上。
張見堂已從沙灘回到宴上,此時站了出來。
“鄭老板,你這么說可就是空口無憑了——”張見堂他朝鄭桐說了一句后,便側(cè)身看向翁介夫,他就坐在翁大人的右手側(cè),凈水樓臺先得月,他和風(fēng)細雨地解釋道,“翁大人,據(jù)下官所知,是裴六奶奶有件藏品要出售,那位錢先生出錢買裴六奶奶的藏品。原本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是鄭老板非要認識錢先生,幾次央求裴六奶奶搭線,后頭鄭老板與錢先生交易的事,裴六奶奶毫無參與,甚至還好心提醒過,買賣金石字畫務(wù)必要謹慎。裴六奶奶恐怕也成了錢先生騙局里的一顆棋子,亦是受害者。鄭老板損失雖大,這份心痛下官可以理解,但如此詆毀對朝廷命官的夫人,下官忍不住要來說一句了?!?/p>
張見堂這番話幫在場眾人回憶了一下來龍去脈,也是滴水不漏的,最后還點了一下徐妙雪的身份,算是一種不動聲色地警告了。
這其實是裴叔夜的臨危受命。
鄭桐今晚受此重大打擊,失心瘋鬧事、血口噴人是意料之中,不過徐妙雪當時設(shè)下的局把自已撇得干干凈凈,加上她故意做事高調(diào),過程中發(fā)生的每件事都有無數(shù)人見證,事后怎么說都是有理的。只是現(xiàn)場總需要一張嘴巴,幫忙說道說道。
倘若裴叔夜在場,自是他自已開口,他不在,便委托了張見堂。
那位翁大人也覺得張見堂說的在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的首肯看似一錘定音,眾人紛紛勸鄭桐息事寧人,趕緊去官府報官找騙子,而不是在宴會上大鬧,叫浙江巡撫看笑話。
鄭桐剛失魂落魄地坐回去,就在這時,樓梯傳來異常的腳步聲——整齊、鈍重,還伴隨著刀劍撞擊聲。
在場之人多是公門中人,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
是官府的人來了。
只見寧波府知府與馮恭用一起步入宴席中,身后跟著一隊官差。
寧波知府面色凝肅,走到翁介夫面前拱手行禮:“翁大人,下官本不想在這個時候擾您雅興,但馮先生得到一條密報,說有位流竄于寧波府與周邊州府的女騙子,詐取金額數(shù)目巨大,一直沒能歸案,今日竟混入了宴會之中。”
“哦?”翁介夫蹙眉。
而此時,鄭桐眉宇間閃過一絲微不可聞的得意。
是的,今夜發(fā)生的所有一切,都是鄭桐的演戲。
他在宴會前就知道,他手里的這套《花鳥圖》是假的了。
因為幾日之前,他突然收到一封神秘來信,信中稱:“裴六奶奶即當年的徐氏孤女,今日的復(fù)仇者。”
這短短的一句話,戳破了近在眼前的窗戶紙。
鄭桐回想起近日來鄭家所有的厄運,就是在這裴六奶奶出現(xiàn)之后開始的!
但他知道自已已無力回天,于是再次尋求了四明公的幫助。徐氏的孤女,同樣也是四明公這邊一直想要除掉的人。
當然,此時他還并不知道自家鹽沉的事,是四明公舉報的,四明公發(fā)現(xiàn)自已本欲抓裴叔夜一個人贓俱獲,卻誤傷了友軍時,自然也對此緘口不言。
這個情報讓四明公和馮恭用都十分驚訝,亦萬分重視。馮恭用親自跑了一趟紹興去查“錢先生”的事,查到這個騙局背后竟有江湖上那位有名的騙士“貝羅剎”的身影。
雖然還沒有十分確鑿的證據(jù),但他們已經(jīng)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裴六奶奶就是徐氏孤女,亦是貝羅剎。
所以鄭桐仍然帶著假畫來到宴會,堅持讓掌眼先生鑒定,最后得出畫為贗品的驚人結(jié)論,就是為了先將這個駭人聽聞的古畫騙局鬧大。
馮恭用上前對翁介夫道:“翁大人,此女江湖人稱‘貝羅剎’,早就在寧波府為害四方,老尊翁心系民生,特命在下暗中調(diào)查,近日才有了進展。在下派人走訪紹興,發(fā)現(xiàn)正是‘貝羅剎’的團隊詐走了鄭老板的錢財,他們在紹興鄉(xiāng)野租了一處豪華宅院,搬入一些贗品裝點,便讓鄭老板以為他們是真正的藏家錢先生,從而騙鄭先生斥巨資買畫?!?/p>
“不可能,”張見堂猛地起身打斷,“根本沒有貝羅剎這人!先前我那無辜的如夫人就是吃了這捕風(fēng)捉影的虧,同樣的事,馮先生還要再來一遍嗎?”
馮恭用不緊不慢地看向張見堂,道:“張大人,這就是那貝羅剎的狡猾之處??!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叫人捉摸不透,您的如夫人……甚至是您,都是受害者啊——張大人,不是嗎?”
張見堂還想反駁,突然意識到所有的話頭都被馮恭用堵了去。
是的,他只能證明自已確實有如夫人,當初他曾派如夫人來寧波府微服私訪,這些事能證明“貝羅剎”沒有假冒官眷,卻無法證明沒有“貝羅剎”其人。
他再說什么,便顯得有他也有貓膩了。
馮恭用接著道:“翁大人,在下一直追查這‘貝羅剎’的線索,今日竟發(fā)現(xiàn),那‘貝羅剎’已經(jīng)混入了如意港宴會之中!若不今早抓到此人,恐怕還會有不知情的貴人們上當受騙!”
“馮先生打算怎么抓出此人?難不成……要一一審問參宴賓客?”翁介夫問道。
“這‘貝羅剎’雖然狡猾,但也曾露出過破綻,她的右手手背上有傷疤,故而,知府大人先斬后奏,暗中將宴上所有手上有疤的女眷、仆從先控制了起來,此舉為縮小范圍,”馮恭用已是勝券在握的神色,“同時在下也已確定‘貝羅剎’的這時身份,她的親人愿意大義滅親,前來指證?!?/p>
張見堂眉頭微蹙,他突然想起——大概在“云崖子”道長來寧波府的那段時間,裴六奶奶的手好像受過傷,纏了一段時間的繃帶,再后來,她的手背上便有了一道淡淡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