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樓的宴上,鈴音蕩開,訓(xùn)練有素的侍者們手捧鎏金托盤,魚貫而入,在賓客間穿梭上菜。
前幾個菜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寧波本幫菜,“雪菜黃魚羹”,魚湯熬得奶白,綴著嫩黃的雪菜末,鮮香撲鼻;“醉泥螺”,螺肉浸在十年陳的花雕里,咸鮮中帶著酒香,老饕們一嘗便知是地道的象山風(fēng)味,還有鰣魚清蒸、蟹粉豆腐……這些尋常百姓餐桌上難得一見的山珍海味,卻也只是貴族宴會上打頭陣,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的大菜。
康家財力有限的事是個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家龍肝鳳髓定是拿不出來的,都看熱鬧似的好奇康家會拿什么做主菜。
沒想到,宴席上竟出現(xiàn)了異域珍饈——
“紅毛番的烤乳豬”,表皮刷了南洋蔗糖,烤得金黃酥脆,一刀切下,油脂混著蜜汁滴落。有老派士紳皺眉,嫌其太膩,不合江南口味,不過年輕一輩卻吃得津津有味。
緊接著是一道古怪的龍蝦,雪白的蝦肉外裹著稱之為乳酪的東西,上面撒了番邦的胡椒粒。最引人注目的還有一道“暹羅咖喱蟹”,盛在青瓷盞中,橙黃的醬汁里臥著肥美的青蟹,雖香料氣息濃郁撲鼻,可敢動筷子的人寥寥無幾。
康家特意請來的南洋廚子站在一旁,用生硬的官話介紹這道菜的來歷,眾人才動了筷,乍一入口味道沖鼻,可細(xì)品卻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席間觥籌交錯,奢靡之氣已撲面而來——金樽美酒,異域珍饈,絲竹繞梁。卻有人搖頭連道“胡鬧”,康家想在有限的成本中將這場宴會辦得別出心裁,竟引入了幾道難登大雅之堂的番邦菜,可也有人吃得津津有味,連稱新奇。
就在這熱鬧之中,裴二奶奶見無人注意,悄然離席,準(zhǔn)備下樓。
本以為無人注意,剛到樓梯轉(zhuǎn)角,便撞上了正要上樓的馮恭用。
裴二奶奶一驚,這人從前是錦衣衛(wèi)出身,走到哪都是一臉陰鷙、不茍言笑,再加上他是四明公的義子,誰看到不哆嗦一下?
她連忙施禮:“馮先生。”
“裴二奶奶這會離席,是要……”馮恭用若有所思地打量裴二奶奶。
裴二奶奶心虛地笑了笑:“有位朋友在外頭等了許久,妾身去接她進(jìn)來?!?/p>
馮恭用微笑著側(cè)了側(cè)身,讓開一條道,裴二奶奶施禮后正想走,他卻幽幽道:“裴二奶奶心善,愿意賣這個面子,可有些人身份不夠,未拿到請?zhí)麉s也能來赴宴……這是失了規(guī)矩啊……康家,擔(dān)得起嗎?”
馮恭用知道,裴二奶奶是要去接楚夫人入席,所以他故意比鄭桐晚一步回來,就是在這里等著裴二奶奶。
裴二奶奶在普陀山時問楚夫人借了那些錢,實在是拿人手短,只好答應(yīng)帶楚夫人來如意港宴會。
這次鎖港宴是裴二奶奶的娘家康氏所辦,她多少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只是正式的請?zhí)麤]法發(fā),真要開了這個先河,康家也要與如意港宴會無緣了。只能等宴會開始后,悄悄接楚夫人進(jìn)來,就說楚夫人備了厚禮來賀,伸手不打笑臉人,縱然賓客們有什么不滿,也不可能當(dāng)場發(fā)作。
馮恭用一直都知道楚夫人想?yún)⒓尤缫飧鄣难鐣?,但他不愿意讓她去?/p>
女人在外的名聲,頭一樣便是貞潔,楚夫人愛惜自已的名聲,野心勃勃地要被寧波府真正的貴族圈接納,這便是她一直都不肯改嫁的原因。
但馮恭用卻覺得女人嘛——光想著這些虛榮的欲望有什么用呢?嫁人才是大事。
他只需要稍稍出手,便能掐滅楚夫人好不容易經(jīng)營來的希望。
果然,裴二奶奶聽完此言,渾身一震地望向馮恭用。
他只是諱莫如深地一笑,便抬袖入席了。
裴二奶奶在樓梯上思索良久,末了一咬牙,自行毀了與楚夫人的約定,轉(zhuǎn)身回到席上。
此刻,如意港牌坊外的配樓里,楚夫人端坐在簡陋的茶室里,一身藕荷色繡金牡丹的褙子襯得肌膚如雪,鬢邊一支點翠鳳釵隨著她焦躁輕叩桌面的動作微微顫動。
她今日特意熏了上好的沉水香,棄了往日那些大紅大紫的飾品,只在袖口繡了蘇州最時新的暗紋,指甲染了淡蔻丹,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精心雕琢,生怕被那些眼高于頂?shù)馁F婦們挑出一絲錯處。
可面前的茶早已涼透,開宴的鈴音遙遙傳來,卻仍不見裴二奶奶的身影。
“坐直了!”她突然厲聲呵斥身旁的崔來鳳,“弓腰駝背的像什么樣子?今日若進(jìn)了宴席,你這副模樣,豈不是讓人笑話我楚家沒規(guī)矩?”
崔來鳳本就等得不耐煩,聞言竟頂了句:“母親還想著能進(jìn)宴席呢?都過了這個點,她們什么意思您還不清楚嗎?”
楚夫人柳眉一擰,市井女人的潑辣勁便上來了,那好不容易裝好的端莊蕩然無存:“你這小兔崽子,怎么就盼不得你娘一點好!”
“我倒想盼著您好,可您明知那些人瞧不起我們,非要來受這個氣,這不是自找的嗎?”
“裴二奶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遲遲不來定是宴上有事耽誤了,”楚夫人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我就不信了,走,去問問。”
楚夫人帶著兒子走到牌坊下,對守港的官差盈盈一禮:“這位差爺,妾身是裴二奶奶邀來的客人,可否勞煩通報一聲?”
官差眼皮都不抬:“未得請?zhí)?,不得入?nèi)。”
楚夫人將沉甸甸一只錢袋子悄然塞到官差手里:“妾身不入內(nèi),只勞煩您向裴二奶奶通傳一聲,就說……”
官差不耐煩地抬手一掀:“再要糾纏,便將你抓回官府!”
沉甸甸的錢袋應(yīng)聲而落。袋口松脫,白花花的銀錠“嘩啦”一聲傾瀉而出,在青石板上四散滾落。有幾枚順著石階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赝绿?,最后撲通幾聲,接連墜入漆黑的海水中,連個水花都沒濺起就消失不見。
崔來鳳慌忙蹲下身去撿,長衫下擺拖在潮濕的地面上,手指慌亂地追著那些滾動的銀錠。一枚銀子滾到官差靴邊,他剛要伸手去夠,官差卻故意抬腳一踢,那銀錠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同樣落入了海里。
“起來!”楚夫人一把拽住兒子的后領(lǐng),將他硬生生提了起來。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皮肉,聲音卻異常平靜,“撿什么?這銀子,我們家多得能拿來填海?!?/p>
海風(fēng)卷著濕氣撲面而來,吹散了她鬢邊一縷碎發(fā)。她仰頭望著如意港高大的匾額,那鎏金的“如意”二字在燈火中熠熠生輝,石堤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石堤上每座林立的貞節(jié)牌坊都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是屬于這個時代女人們最大的榮耀,那些恪守婦道的孤魂們在海風(fēng)里飄蕩著,和著港內(nèi)盛宴的歡笑聲隱隱傳來,絲竹聲聲,觥籌交錯,仿佛都在嘲笑著楚夫人的癡心妄想。
這一刻,她心底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又有什么在熊熊燃燒。她緊緊攥著兒子的手腕,用力得崔來鳳都驚訝地望向她,她卻渾然不覺。
“總有一天,”她仰頭篤定地微笑,“我要讓這如意港為我而開。”
*
宴已過半,女眷席上的的海寶拍賣開始了,而按照如意港宴會的慣例,男賓們也自有他們的雅趣。
宴會主辦者會特意從江南各地請來厲害的掌眼先生——這回康家請來的是名震蘇州的沈墨林,這位六旬老者師承文徵明一脈,一雙慧眼能辨千年古物的真?zhèn)?。誰家新得了什么金石字畫,都可以拿到宴上交由老先生鑒賞,美其名曰雅物共賞。
實則,那些價值連城的藏品在推杯換盞間流轉(zhuǎn),是炫耀家底的良機(jī)。此刻紫檀案上已備好犀角柄放大鏡、雪浪宣襯紙等物事,專候各家呈上珍藏的金石碑帖、名家字畫。
而今夜,裴叔夜說去接自已的夫人入席,回來時竟捧著一方紫檀畫匣,拿來與大家共賞。這位向來不顯山露水的探花郎一動作,滿座目光便如飛蛾撲火般聚攏過來。
那畫匣通體雕著蓮紋,銅鎖處鏨著“承平”二字,一看便是前朝內(nèi)造的樣式。裴叔夜修長的手指撫過匣面,輕輕撥開鎏金銅扣。
“咔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宴席上格外清晰。十幾位老爺不自覺地前傾身子,連那位見多識廣的沈先生都扶了扶水晶鏡片。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想看裴叔夜到底要拿出什么寶貝。
匣蓋緩緩掀起——
誰曾想——匣子竟是空的!
樓下,徐妙雪亦在席間款款入座,目光轉(zhuǎn)了一圈都沒看到楚夫人,便明白裴二奶奶定是出爾反爾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手中的酒盞,琥珀色的瓊漿在杯中晃蕩,映著宴席上璀璨的燈火。這滿堂的衣香鬢影,金樽美饌,看似光鮮亮麗,內(nèi)里卻早已腐朽不堪。
她驀得冷笑了一聲。
這些簪纓世家的人啊,平日里最是講究什么“一諾千金”、“言出必行”的君子之風(fēng),可臨到利害關(guān)頭,那點子虛名便比草紙還不值錢。
徐妙雪輕輕啜飲一口,酒液入喉辛辣。她望著觥籌交錯間那些虛偽的笑臉,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且等著吧,待這把火燒起來時,看你們還能不能端著這副高貴做派。
念頭剛剛落下,琴山便在外面晃了晃,隨后便焦急地闖到了席上,直朝徐妙雪而來。
她頓時明白——該她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