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盯著裴叔夜看了許久,那犀利的目光里寫滿了不信,似乎要將他看個洞穿。裴叔夜不由對剛才那句脫口而出的謊言感到心虛……剛想找補一句,徐妙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我知道了——”
裴叔夜故作鎮(zhèn)定。
“詐我呢,是不是?”徐妙雪指頭點點裴叔夜,頭自然地便傾了過來,要將他臉上細小的神情全都捕捉入眼。
她離得太近,羽毛般的呼吸噴在他臉上。
“就你那心眼子多得跟礁石上的窟窿眼似的,怎么可能演不好?”徐妙雪十分篤定,“你是不是想將我留下來——”
裴叔夜猛地一緊張,后退了一步——她知道自已是故意將她留下來?他的話術(shù)竟這么拙劣?
裴叔夜頓覺難堪。她不會誤會自已是那種意思吧?
那就糟了,這不得讓她得意上天了?
他該怎么解釋自已剛才只是短暫地昏了頭,覺得月光正好,海浪正好,美的是這氛圍而絕對不是她?
短短一瞬間裴叔夜腦海中已經(jīng)閃過無數(shù)種狡辯。
“——想套我話是不是?”
砰,月光碎了滿地,所有的旖旎戛然而止。
徐妙雪那大聰明的神情讓裴叔夜的心也安然地揣回了胸膛里。
他順嘴接道:“果然你還有事瞞著我?難不成還有二心?”
徐妙雪理直氣壯:“這不叫二心,這叫私心。咱倆什么關(guān)系,怎么可能把底牌都告訴你?”
“……”
好有道理,竟然讓裴叔夜無言以對。
“六爺,我能跟你說的都說了,剩下的你別知道太多——對你也不好?!?/p>
裴叔夜只想發(fā)笑。
小屁孩。還煞有介事的。
“我為了幫你做了那么大的犧牲,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還說是在幫我對付鄭家,讓鄭家破產(chǎn),難不成只是借我做個幌子?”
徐妙雪諂媚地一笑:“我確實跟鄭家有點私仇,也想借您的手?!?/p>
裴叔夜眉梢一抬,以為她要坦誠以待:“說來聽聽?!?/p>
“我有個小兄弟叫剪子,就是你以前抓過的那個,你還記得吧?”
“嗯?!?/p>
“鄭家的鹽以次充好經(jīng)年已久,官府若是查到,鄭家便找?guī)讉€鹽戶出來頂罪,將責任都推到鹽戶身上。剪子的父母就是這倒霉的鹽戶之一,被官府活活打死了。我在程家生活了這些年,程家也管著一片鹽場,我見過太多被層層剝削走投無路的鹽戶了,除了鄭家這個惡霸,也算是造福一方了?!?/p>
這其實是徐妙雪琢磨了一路,準備好的話術(shù)。她知道裴叔夜多疑,她在鄭家的事情上這么熱情,甚至給出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計劃,這絕不是一拍腦門子就能想出來的。他必定會懷疑她的目的,所以她拉出剪子——這也不能算撒謊,她本就是有這個替鹽戶們抱不平的心,不過是話說了一半,留了一半。
況且,她也想用這番話觀察裴叔夜。
畢竟裴叔夜到底是個什么官,她始終摸不準。說他是個好人吧,坊間都夸他當年一篇堅持道義的《刑疏辯》守住了文人的風骨;說他貪吧,屠龍少年終成惡龍,他若不向上勾結(jié),如何能再度風光地被起用?他跟寧波商幫沆瀣一氣,還有那神秘的六爺身份,徐妙雪可是都看在眼里。
這些底層百姓的掙扎,徐妙雪不知是否能打動他。
說罷,徐妙雪緊張地關(guān)注著裴叔夜的神情。
裴叔夜沉默了很久。
他以為徐妙雪心里裝著的,全是恨。
除了恨以外,就都是謊言。
可這女人,比大多數(shù)朝堂之上的男人都要強大。
裴叔夜心里不是很痛快,王朝積弊已久,這些民生之事竟要她來伸張正義,顯得他們這些人都很沒用。
“你老管別人的閑事——就沒自已的事嗎?”
裴叔夜還在期待徐妙雪能將所有的苦衷都坦誠相告。
徐妙雪眼中鈍痛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吊兒郎當?shù)逆移ばδ槪骸拔疫@得劫富濟貧啊,不然我就師出無名了?!?/p>
裴叔夜嘆了口氣:“戲本子是沒少看,小詞一套一套的?!?/p>
“六爺,那我就當你是同意我公報私仇了?”
“你說錯了。”
“嗯?”
“你的事是公事——我的,才是私仇?!?/p>
徐妙雪眉開眼笑,這人嘴太硬了,永遠不會正面回答“好的”,“你說的對”,連贊同的話都說得彎彎繞繞。但探花郎到底是探花郎,這句話倒是說到人心坎里了。
“我還有個事……不知該說不該說,要不我就說了吧?!?/p>
“說?!迸崾逡狗鲱~。
“你知道,我是個俗人,之前呢,確實被你強迫合作心有不甘,但是嘗過了這榮華富貴,這裴六奶奶虛名的味道,真是讓我流連忘返,想好好享受一下,畢竟結(jié)束了,這輩子可能都過不上這樣的好日子了——但我總是提心吊膽,怕你又趕我走,咱們這契約說好一年……你別動不動就說要結(jié)束契約成不?”
又撒謊。
裴叔夜心里來氣,不知是因為她的謊話張口就來,還是那句冷不丁的“一年契約”突然提醒了他,他們的相處是假的,是有期限的。
總之心里突然開始憋悶。
“行啊?!迸崾逡姑娌桓纳?,答得很爽快。
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也不說點條件?徐妙雪高興之余,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裴叔夜微微俯身,陰影落在徐妙雪身上。她無辜地仰頭,下意識覺得這個距離有些危險,手不自覺握緊了吊椅的繩索。
裴叔夜的語氣幾分狡猾:“我不會趕你走,但你得當好裴六奶奶。”
“當然了,”徐妙雪立刻表忠心,“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絕對赴湯蹈火!”
“留下來?!?/p>
“???”
“其實我們來到這里,府上的眼線仍盯著我們。你若現(xiàn)在回去,便容易被發(fā)現(xiàn)行蹤?!?/p>
“沒事——”徐妙雪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這眼線能有你們府上的多嗎?我仔細點就是了,不會叫人發(fā)現(xiàn)的。”
“太晚了,容易招惹麻煩,程家那邊我叫琴山去盯著,不會出亂子?!?/p>
徐妙雪莫名其妙:“平時我也這么晚回去啊?!?/p>
“最近不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是嗎?我怎么沒聽說?!?/p>
“是的。”裴叔夜睜眼說瞎話,卻說得非常篤定。
徐妙雪被繞進去了——他能叫琴山去盯著程家,為什么不叫琴山引開眼線送她回去呢?這不是更簡單的路徑嗎?
裴叔夜繼續(xù)加碼:“你要知道,今兒你害我回不了家,你不該留下來跟我同甘共苦嗎?怎么,難道你是怕了嗎?”
“我有什么好怕的?”
徐妙雪立刻反駁了回去。她忘了,自已也曾用過一樣的招去激裴叔夜。
“我不是怕,但是這要怎么睡覺?。磕悴粫搿?/p>
“你我又不是沒有共處一室過,我何時逾距過?”
裴叔夜那正氣凜然的模樣,讓徐妙雪慚愧自已想得齷齪了。
裴六爺什么人沒見過,不會對她有興趣的,他們就是契約關(guān)系而已,他要她留下來,想必真的只是出于周全的考慮。
為了證明自已的誠意,徐妙雪咬咬牙:“行吧,為了當好這裴六奶奶,我舍命陪君子——這兒也沒多余的房間,那我就睡地上吧?!?/p>
看她上當,裴叔夜心里便有種得逞的快感。他真是瘋了,其實仔細想想,他吃力撈著什么好了?
什么都沒有,但他卻費盡心思在這兒跟她兜著圈子,玩著沒有勝利品的游戲。
而徐妙雪哪能猜到裴叔夜這層心思,她是個急性子,一下決定,行動力極強,便開始動手打地鋪了,在船艙里這里拿個氈毯,那里拿個枕頭,踩得船艙模板咯吱咯吱響。
裴叔夜靜靜地看她在眼前晃來走去。
月光如紗,籠罩著徐妙雪的身影。斑駁的光影在她衣袂間流淌,時而聚作銀輝,時而散作星辰。船篷外潮聲呢喃,卻掩不住艙內(nèi)漸生的暖意,像一盞溫著的酒,在夜色里悄然蒸騰出氤氳的氣息。
他竟有些入迷了,大腦空空一片,猛地驚覺自已沒有來地沉溺其中,忙板起臉來——他是魔怔了。
兜這么大一個圈子,非要她今夜留下來——是在懲罰她嗎?
不是的,似乎只是為了填滿他心里一個古怪的黑洞。
徐妙雪已經(jīng)打好了地鋪,她就是有隨遇而安的快樂,哪怕是一個簡陋的小被窩,只要有地方睡,便美滋滋的。她剛想鉆進去,裴叔夜卻不由分說地,突然一把將人橫抱起來。
徐妙雪驚呼一聲:“你干嘛!”
裴叔夜將人放到床上,面無表情道:“睡覺?!?/p>
徐妙雪緊張地攏了攏衣服。
裴叔夜卻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便轉(zhuǎn)身在她弄好的地鋪上躺下來,拂袖滅了燭火。
船艙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海浪的起伏頓時變得明顯起來,身子仿佛也隨著海浪搖晃,輕飄飄的,抓不到岸。
徐妙雪翻來覆去都覺得不踏實。
“裴叔夜?!?/p>
她小聲喚他的名字。
裴叔夜聽到了,但他沒有回答。
徐妙雪躡手躡腳地從床榻上下來,蹲在他的被褥旁,借著低垂的月光觀察他是不是真睡了。
“喂,裴叔夜?!彼謫玖艘宦?。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裴叔夜最會演了。
連睫毛都一動不動,呼吸均勻綿長,仿佛真的熟睡過去了。
月光落在他的眉眼間,徐妙雪回頭看了一眼月光,順著光的方向,用影子在他臉上比劃各種古怪的手勢。
“長得可真好看。”她低聲嘟囔。
但美色并沒有讓徐妙雪停留,她只是起了瞬間的玩心,隨后便越過他,走了。
她又要去哪呢?
裴叔夜睜開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是一只狡猾的野貓,哄得了一時,但心永遠要往外跑,除了他這里,她還有許多的去處。
倘若她知道,他的英雄救美是謊言,倘若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就不可能打敗鄭家……
她會后悔見過今晚的月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