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潤山中禪院。
徐妙雪并未深眠,依稀間聽到竹簾之外,一絲幾不可聞的窸窣滑過寂靜。阿黎也聽到了,緊張地看了眼徐妙雪。
徐妙雪悄悄搖了搖頭,示意阿黎不要動作。
待那聲響徹底消弭,兩人才悄然起身。屋中清冷,唯有外堂那口盛放“圣水”的鐵盒,蓋子似乎被人重新蓋好,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倉促。
徐妙雪緩步走近,輕啟盒蓋。那枚燙手的雪竹雙清佩鏤空香熏球,赫然浸在冰涼的“圣水”之中。
看來是鄭二爺不知道怎么處理這個東西,又派人偷偷放了回來。
——他以為這樣就能甩掉這個麻煩嗎?
徐妙雪無聲合上蓋子,仿佛拂去一粒塵埃,轉(zhuǎn)身輕喚:“阿黎,無事,歇息吧。”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驚走了一只檐下雀。
翌日,法會莊嚴(yán)依舊。
香煙繚繞,梵唄低回。
人群之中,鄭二爺眼眶發(fā)黑,面色萎靡地隨著眾人的動作一起在佛前深深叩拜。動作間,袍袖翻飛,只聽得一聲悶響,有個東西竟從他袖中跌落,骨碌碌滾至蒲團(tuán)前方!
——還是那枚香熏球!
剎那間,鄭二爺如遭冰水灌頂!一股滅頂?shù)目謶志鹱×怂?,四肢百骸瞬間篩糠般戰(zhàn)栗起來,腦中轟然作響,一片空白。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先于意識,整個人幾乎是撲跌出去,用寬大的錦袍前襟和手臂死死罩住那枚滾動的木球,仿佛要掩埋一個即將爆裂的禍胎。
他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低呼聲還是響起,夾雜著對他古怪舉動的疑惑與關(guān)心。
“鄭二爺這是怎么了?”
“可有大礙?”
“無妨,無妨?!?/p>
他語速極快,強(qiáng)撐的洪亮聲音下是掩飾不住的虛浮。額角、鬢邊的冷汗涔涔而下,但他慶幸的是,沒有人看到那枚掉出的器物。
他將東西攏回到袖中,余下的法會時辰,對他而言不啻于一場酷刑。
他恐懼、困惑,這陰魂不散的東西死死地纏著他!可他不敢在眾人面前露出一絲異樣,只能僵直地跪坐在蒲團(tuán)上。
袖中那枚香熏球仿佛化作了一團(tuán)散發(fā)著不祥黑氣的陰火,灼燒著他的皮肉,吞噬著他的神智。每一次心跳,都似有業(yè)火燎原,要將他的五臟六腑焚為灰燼。
梵唄聲、木魚聲、裊裊香煙,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懷中那“陰火”的灼痛與耳邊揮之不去的竊竊私語,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他牢牢困在恐懼的深淵里。
法會甫一結(jié)束,鄭應(yīng)章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法壇。他步履匆匆,直向后山深處而去。
日光被濃蔭濾得幽暗,一座森嚴(yán)的殿宇矗立于此——地藏殿。此殿供奉地藏王菩薩,發(fā)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專司渡化幽冥,消解殺業(yè)罪愆。殿內(nèi)氣氛凝重,香燭光影搖曳,映照著菩薩悲憫又威嚴(yán)的法相,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處的幽暗。
地藏殿內(nèi),幾位沙彌正擦拭著供器,低聲誦念。
忽見一小和尚氣喘吁吁奔入,急道:“師兄!齋房走水了!火勢不小,監(jiān)寺師父急召所有能去的都去幫忙!”
沙彌們聞言色變,佛門清凈地,走水非同小可——不及細(xì)想,眾人紛紛放下手中活計,疾奔而出。
偌大殿宇,頃刻空寂。那小和尚卻未隨眾人離去,他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飛快地將提前藏在桌布里的功德箱與蒲團(tuán)前的那箱子調(diào)換,隨后便快步走到殿角那放置簽筒的案幾后,將簽筒也換了一個。
他整了整略顯寬大的僧袍,端身坐下,儼然一副值守僧人的模樣。剛坐定,蒲團(tuán)尚未溫?zé)?,殿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已至。
鄭應(yīng)章帶著一身未散的焦躁與強(qiáng)壓的惶恐踏入地藏殿。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位年輕“師父”獨坐案后,神情端肅。
他深吸一口氣,上前合十為禮,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師父,弟子心中煩擾,特來拜求菩薩開示,求個清凈。”
小和尚抬眼,目光似無意般掃過鄭應(yīng)章的臉龐。
他緩緩開口,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空靈:“阿彌陀佛。施主眉宇間纏繞煞氣,印堂隱有晦暗。貧僧觀你……身側(cè)似有一道虛影相隨?!?/p>
他微微一頓,仿佛在凝神細(xì)看,“看形貌,約是個與施主年歲相仿的中年男子,手持……嗯,像是匠人常用的鐵鑿?”
小和尚的手指在空中虛點鄭桐的太陽穴,“那鑿尖,正懸于施主此處,一下…又一下……施主近日,可覺此處頭疼難安?”
鄭應(yīng)章遭雷擊!那“鐵鑿”二字,瞬間讓他不寒而栗,一股尖銳的疼痛仿佛應(yīng)聲而起,狠狠刺入他的太陽穴。
他臉色驟然煞白,身形微晃,下意識抬手按住額角,失聲道:“師父……師父慧眼!確……確是如此!昨夜至今,頭痛欲裂,如,如鑿鉆骨!”
鄭應(yīng)章偽裝了一路的鎮(zhèn)定,在這精準(zhǔn)的洞見面前,轟然崩塌。
“施主心念牽動,此乃業(yè)障顯化之兆。不妨求菩薩一簽,或可指明迷津?!毙『蜕袑⒑炌餐浦拎崙?yīng)章面前。
鄭應(yīng)章手指微顫,幾乎握不住簽筒。他強(qiáng)自定神,搖動簽筒,一支竹簽“啪嗒”落地。
小和尚拾起,目光掃過簽文,念道:“——木嵌金絲纏舊怨,血浸潮音十二年。”
鄭應(yīng)章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幾乎站立不穩(wěn)——這寥寥兩句的簽文,竟點透了隱瞞多年的舊事!
鄭家造的孽,果真是瞞不住了。
鄭應(yīng)章?lián)沃雷哟罂诖瓪?,顫抖著問:“師父,那可有……化解之法??/p>
小和尚放下竹簽,雙手合十,語氣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憫:“施主此簽,直指一段深重冤孽。怨氣凝結(jié),如影隨形,非尋常法事可解。貧僧曾聞一古法,或可一試?!?/p>
鄭應(yīng)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道:“請師父明示!弟子…弟子萬死不辭!”
“相傳,若有冤魂纏身索命,可至潮音洞畔一試。取一枚于地藏菩薩像前浸過香火的銅錢,拋入洞中石壁。若銅錢無論怎么拋都始終正面朝上者,便是那‘血銅錢’,印證冤魂執(zhí)念深重,非尋??山狻!?/p>
鄭應(yīng)章屏住呼吸,冷汗涔涔而下。
“而化解之法,系于佛門至寶——貝葉經(jīng),”小和尚繼續(xù)道,“昔年玄奘法師萬里西行,所求真經(jīng)便書于貝多羅樹葉之上。此葉承載無上經(jīng)文,溝通神佛,能渡一切苦厄。施主需將……那樁罪業(yè)之因果,所有來龍去脈親筆書寫于潔凈貝葉之上。待初一夜子時漲潮,海力最盛之際,虔誠跪拜,將此‘罪狀’投入洶涌波濤之中。若貝葉能隨浪遠(yuǎn)去,消失于茫茫大海,則證明菩薩慈悲,愿納此業(yè),冤魂或可得渡。此乃一線生機(jī)?!?/p>
他目光如炬,緊緊鎖住鄭應(yīng)章驚惶的雙眼,一字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然則,切記!貝葉投海之后,無論身后傳來何種聲響——是呼喚、是哭泣、是滔天怒浪,抑或是……鑿骨之聲——絕不可回頭一顧! 即刻起身離去,直至遠(yuǎn)離海岸?;仡^,則前功盡棄,業(yè)火反噬,萬劫不復(fù)!”
*
“砰”——一粒石子正中院中窗欞。
阿黎打開窗戶左右張望,見廊下地面躺著一粒不起眼的石子。
“成了?!彼ゎ^對徐妙雪道。
徐妙雪并不意外地點點頭。
一切,正沿著她鋪設(shè)的軌道分毫不差地行進(jìn)。
她擅長以小博大,她的騙局從來都是“潤物細(xì)無聲”,尤其是對聰明人。你越是費盡口舌,反而容易引起警惕,要讓他們自已發(fā)現(xiàn)、自已想象,那得出的結(jié)論才根深蒂固。
鄭二爺此刻應(yīng)該被那陰魂不散的香熏球擾得猶如驚弓之鳥吧?
他求來的圣水未能生效,反倒變本加厲了,從地藏殿里聽說的一切更是印證著這香熏球上確實附有那個匠人的怨魂,還頗有不肯罷休之勢。
那鄭二爺該怎么辦呢?他又不可能坦白,他只能慌不擇路地得去尋一個更厲害的法子。
徐妙雪這是趁他病,要他命。
從船上的老和尚,到地藏殿的小和尚——全是徐妙雪的人。她那兩個靠譜的伙計,秀才扮的是老和尚,剪子扮的是小和尚。
而阿黎輕功好手腳快,她便出去扮作香客混在人群之中,趁鄭應(yīng)章不注意,將香熏球放到他身上。
如今只需要等初一夜,屆時鄭二爺將所有罪行親筆書寫下來,她便能知道當(dāng)年事情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