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fēng)如同脫韁的怒獸,嘶吼著撲向海岸。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黑,暴雨被狂風(fēng)揉成橫飛的鞭子,抽打著萬物。海浪不再是溫柔的起伏,而是化作了癲狂的白色巨爪,將灘涂、礁石連同零星散落的漁舟碎片一同吞噬。
通往山上廟庵的土路,在平日不過是條尋常山徑,此刻卻擠滿了撤離的村民們。泥漿肆意流淌,淹沒了跋涉的腳踝,每一步都像踩在陷阱里。
路旁的樹木在狂風(fēng)中痛苦地彎折,枝葉如殘肢斷臂般被撕扯下來,砸在地上瞬間又被泥水卷走。
徐妙雪緊裹著一件半舊的蓑衣,臉龐藏在斗笠里,和阿黎一前一后混在撤離隊伍的最后。
大部分村民都已經(jīng)撤到了山頂,而這隊人多是三浦村落在后頭的村民——佝僂著背、腳步蹣跚的老者;懷里緊摟著被風(fēng)雨嚇得啼哭不止嬰兒的婦人;還有幾個拖著病軀、由家人攙扶著的漢子。沉重的喘息、壓抑的啜泣、孩童驚惶的哭喊,全都被淹沒在風(fēng)雷海嘯的咆哮聲中。
隊伍緩慢而艱難地向上挪動,徐妙雪機(jī)械地邁著步子,人卻在走神。
“阿雪,你留在家里,娘和哥哥去……很快就會回來了?!?/p>
徐妙雪腦海中莫名盤旋著這句幾乎已經(jīng)模糊的言語。
那是十二年前,娘親給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她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年阿娘跟她說要去哪里,她一直以為去哪里其實(shí)不重要,這只是娘親拋下她的一個借口而已。
如今那些人用兄長的貼身物件引誘她現(xiàn)身,那就說明……她的親人恐怕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
可他們?yōu)槭裁磿涞剿拿鞴氖掷??是近來的事嗎?那這些年他們都去了哪里?當(dāng)年一走了之只是為了躲債,還是有什么別的原因?
徐妙雪總覺得自已好像遺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句她遺忘的話,越是記不起來,越變得關(guān)鍵。她只記得阿娘走的時候,臉上閃爍著一些希望,一掃父親慘死噩耗帶來的陰霾。就是那種神情讓徐妙雪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從沒有懷疑娘親會一去不復(fù)返。
娘親和兄長最后去的地方,會不會跟四明公出手針對她有關(guān)?
因?yàn)樗拿鞴槍Φ牟⒉皇恰芭崃棠獭保切旃У呐畠?,被娘親和兄長拋棄的那個孤女。
這就說明,那些人還不知道她假扮裴六奶奶的騙局。
最要命的事還沒被戳穿,可光一個孤女,為什么會引起這些大人物的注意?
中間一定還有隱情。
徐妙雪百思不得其解,她跟家人日夜待在一起,能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到底還差了哪一環(huán)?
突然——
不是雷聲,也不是風(fēng)聲,是一種來自山頂沉悶而巨大的轟隆聲,蓋過了風(fēng)雨的喧囂。緊接著,腳下的山體都開始搖晃。
“山神發(fā)怒了!”有人尖聲哭嚎。
徐妙雪猛地抬頭,瞳孔驟縮。前方不遠(yuǎn)處的山體,似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推搡著,裹挾著巨石、斷木的泥流,渾濁粘稠如同地獄涌出的黃褐色巨蟒,轟鳴著從高處傾瀉而下!
轟隆隆——!
泥漿混合著石塊樹木,瞬間吞噬了狹窄山路的上半段。
“路沒了!路沒了?。 苯^望的哭喊在人群中炸開。
人群像受驚的羊群,在陡峭濕滑的山坡上推擠、哭叫,隨時可能因踩踏或失足墜入旁邊的深谷。
徐妙雪和阿黎攙扶著險險站穩(wěn),她注意到那堆阻斷前路的泥石,眼神驟冷。
泥流不算鋪天蓋地,卻剛好封死了唯一的上山路徑。更可疑的是,那些石塊并非自然崩落——它們堆疊得太過整齊,像是被人刻意撬動過。她甚至能看清幾處新鮮的鑿痕,在雨水的沖刷下格外刺眼。
徐妙雪和阿黎對視一眼,兩人心里都有了答案。這不是天災(zāi),而是謀殺。
有人要她死在這里,而且要拉上這一整村無辜的老弱婦孺陪葬!
前路斷絕,泥石流的源頭還在高處,繼續(xù)向上,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而退回已成澤國的村莊?那更是直面颶風(fēng)掀起的滔天巨浪和倒灌的海水,十死無生。
那些本該保護(hù)他們的駐地兵丁……恐怕早就在馮恭用的授意下冷眼旁觀,任由這場“天災(zāi)”替他們的大人清除麻煩。
徐妙雪輕敵了。
她跟鄭家小打小鬧慣了,還以為那些權(quán)貴們也就這些水平??舌嵓业降资巧虘簦儆绣X,也比不上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一抬手就能壓死人。
這縝密的陷阱,讓徐妙雪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她不是一個怕死的人,向來爛命一條就是干,可這里還有這么多無辜的老弱婦孺……
*
楚夫人的海曙通寶錢莊已經(jīng)掛出了打烊三日的招牌,而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天里,竟有兩個不速之客來訪。
先來到訪的人是程開綬。
楚夫人對這個后生很有好感——因?yàn)檫@是一個藏滿了秘密的年輕人,且很有交換的頭腦。
許多生員為了清高的名聲,是絕不會接觸她這樣的寡婦的,但上一回,這個后生就為了幫他的表妹,表示愿意做她兒子崔來鳳的老師。這一回,程開綬一樣帶來了讓楚夫人無法拒絕的東西。
“這里是我這些年讀書所記錄的重要手札,貴公子只要把這些背下來,保中舉人?!?/p>
如今這個時代,印刷和書坊的普及讓《四書五經(jīng)》等典籍不再難得,但真正關(guān)乎科舉成敗的“門道”卻仍被嚴(yán)密壟斷。程開綬呈上的手札,不僅詳錄了歷年鄉(xiāng)試、會試的破題要訣,更標(biāo)注了考官偏好的文風(fēng)取向——這些都是書院山長和閱卷官們口耳相傳的秘辛。每一頁朱批都凝結(jié)著他十載寒窗的心血:何處該用典,何時需避諱,哪類題目必考,哪些觀點(diǎn)易得考官青睞。
在科舉這條獨(dú)木橋上,這等手札就如同暗夜明燈,是尋常學(xué)子縱有千金也難求的“登科秘籍”。
饒是楚夫人見多了好東西,處事不驚,聞言眼睛也亮了亮——功名是千金難買的東西,她太清楚這些墨跡的價值——這等于直接將程開綬十幾年的寒窗積淀,拱手送到了她手里。
那也說明,他今日要來交換的東西,比上一次的更難。
但楚夫人是個大方的人:“你想要什么?”
“希望您告訴我,馮恭用先生今日的動向?!?/p>
楚夫人的指尖微微一顫。
她有些拿不準(zhǔn)他到底想知道什么,是否有什么深意——難道是知道了她和馮恭用的關(guān)系,才專門來如此一問?
但他不點(diǎn)破,楚夫人就將自已當(dāng)成一個純粹的生意人。
她在香爐里點(diǎn)上一支香。
“程公子稍等一炷香時間。”
香才燃了一半,楚夫人的手下便得到了消息——馮恭用在三浦村“抗風(fēng)災(zāi)”。
聽到消息的時候楚夫人心里冷笑了一聲。
抗風(fēng)災(zāi)?馮恭用在搞什么鬼?不過這不是楚夫人該好奇的事。
她如實(shí)將情報給了程開綬,程開綬面色似乎白了白——幸虧鄭意書來提醒他,他意識到四明公可能會插手去查徐妙雪,而四明公身邊最得力的人就是馮恭用,現(xiàn)在他來打聽馮恭用的去向是最有效的。而果然,馮恭用去抗風(fēng)災(zāi)——這聽起來就很蹊蹺,難道他這番行動是去針對徐妙雪的?
程開綬得了消息,一刻不敢耽誤便匆匆離開了。
而就在他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里,裴叔夜這位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地的稀客登門拜訪。
裴大人來得很急,身上還披著蓑衣,行色匆匆。
他可就不像程開綬那樣謙虛了——
“她在你這里嗎?”裴叔夜開門見山,甚至都不寒暄。
裴叔夜本該在前往三浦村的路上。
寧波府府衙由他坐鎮(zhèn)指揮抗災(zāi)事宜,今日他發(fā)現(xiàn)一處蹊蹺——本該就近調(diào)來觀海衛(wèi)百戶幫助三浦村的村民抗災(zāi),而實(shí)際上調(diào)去的卻是海道巡檢營的軍戶。
海道巡檢營本以緝私、巡海為主,不負(fù)責(zé)陸地駐防。三浦村屬內(nèi)陸汛地,按律應(yīng)由觀海衛(wèi)派兵。都司越級直派百戶,卻未向他報備文書,此事很古怪。
裴叔夜知道海盜巡檢營與四明公關(guān)系匪淺,故而親自前往,就是怕四明公從中做什么手腳。
他的閑暇時間不多,故而單刀直入了。
楚夫人也不覺得冒犯,畢竟這位裴大人是有資格的。
甚至裴大人愿意在她的錢莊停留片刻,這事傳出去對她的生意都是一種無形的加持。
人和人之間大概就是這樣不公平吧。程開綬用十幾年的積累換一個答案,而裴叔夜張口就能問,楚夫人必須要答。
但楚夫人還是裝了個傻:“裴大人問的‘她’是——”
“我的夫人?!迸崾逡箾]耐心兜圈子。
他不是來問啞謎的。
颶風(fēng)已經(jīng)刮進(jìn)府城了,這個惡劣的天氣里,徐妙雪還能去哪里?他實(shí)在放心不下,而唯一沒有探查的地方就是楚夫人的府邸和錢莊。
楚夫人搖了搖頭:“近幾日都不曾見到?!?/p>
得到了答案,裴叔夜輕嘆一口氣便起身離開,趕赴他的下一個目的地。
楚夫人望著裴叔夜返回雨里的身影,略感驚訝——在徐妙雪的嘴里,這位“假夫君”和她純是利益往來,是沒有一絲感情的。
但方才她瞧著裴大人的眼神……那心急如焚的擔(dān)憂可是藏都藏不住。
有意思。
楚夫人若有所思。
看來這個颶風(fēng)天……寧波府也得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