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賈氏頻頻望向程開綬,他看似不停地在動筷子,碗里的飯卻依然堆得跟小山似的。
“鄭二爺來打聽徐妙雪那丫頭做什么?”
“沒什么?!背涕_綬答得心不在焉。
“她跑了也好,”賈氏隱約猜到了一些什么,“咱家跟他們徐家再沒什么瓜葛了。”
程老爺也接話道:“我那小妹也是倒霉,當(dāng)時就是圖徐恭那匠人有門手藝,踏實肯干,沒想到是個倒霉鬼……把全村人的積蓄都敗光了?!?/p>
說到這個就來氣,賈氏抱怨:“咱家當(dāng)時辛辛苦苦攢的那點錢也都虧里面了,沒問徐妙雪討回來就不錯了,還養(yǎng)她到這么大,我可沒什么對不起她的?!?/p>
頓了頓,賈氏語重心長道:“佩青,你得好好念書考上進士,不求當(dāng)個大官,有點權(quán)勢就行,再加上你老丈人家有錢,往后的日子才算穩(wěn)當(dāng),不然——那就是跟徐家一樣的下場?!?/p>
程開綬默不作聲地聽著,他沒有辦法指責(zé)他的母親。
誠然,賈氏是個目光短淺、心胸狹隘的婦人,但沒有人天生就想當(dāng)個壞人。她刻薄、苛刻、不夠慷慨,是因為她擁有的東西非常有限。程家那點微薄的家底,經(jīng)不起半分揮霍,唯有這里克扣一點,那里儉省一些,才能勉強維持住讀書人家的體面。
士大夫們總在揮毫潑墨間嘲笑窮人不懂團結(jié),不知廉恥,卻不知那點微末的財富經(jīng)過層層盤剝后,早已所剩無幾。螻蟻爭食,是生存的本能。人憑本能生活的時候,還能講什么禮義廉恥?
程開綬一度覺得這個時代運轉(zhuǎn)的模式非常高明——他們并沒有剝奪窮人所有的財富,看似給了他們層出不窮的出路,實則讓他們互相廝殺,這樣窮人們就沒有精力再向上抗?fàn)幜?,反而還對那一點漏到他們手里的財富感恩戴德。
而賈氏唯一目光長遠的一個決策,就是傾盡所有可能供程開綬念書。“泣帆之變”似乎也給了賈氏當(dāng)頭一棒,她看到寒門上升的渠道只剩下一條——科舉,入仕。
為了讓程開綬能進鄭家辦的家學(xué),賈氏無數(shù)次提著禮物去拜訪鄭家,熱臉貼冷屁股,二老不知在鄭家門外吃了多少閉門羹,才換來一個陪讀的資格。
剛搬來這處宅子時,隔壁是個武班,日日操練聲音震天響,賈氏怕他們吵到程開綬晨讀,每天叉著腰跟一群武夫吵架要他們小聲點。
程開綬知道自已能一塵不染,是因為有人替他擋去了世俗的污穢,對于他來說,賈氏是個好母親。
他沒有什么是自已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前程名譽告于宗祠……所以,他不能像徐妙雪一樣不管不顧。
而唯一屬于他的、能拿來揮霍的,恐怕只有他后半生的幸福。
他娶鄭意書,要回來屬于徐家的嫁妝,還給徐妙雪——
他的私心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
*
夜深,裴叔夜在官署里一直忙碌著遲遲沒有回去。他大概是在躲徐妙雪,不敢回甬江春,他自已都察覺出了心虛。
當(dāng)一個人開始審視自已的傲慢時,就會對自已過往所有的行為都感到心虛——比如,他靠著算計和欺騙來維持著良好合作的假象,徐妙雪甚至還在感激他。
裴叔夜是個合格的陰謀家。他有著極強的掌控力,能控制事情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簡而言之,只要他做什么事,他都有底。
正如他之所以告訴鄭家將有大難臨頭,是因為他有把握——鄭家就算知道,也無濟于事。
鄭家已經(jīng)開始出售一些田產(chǎn)和鋪子了,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他們想賣什么,市面上都有價格更低、更優(yōu)質(zhì)的產(chǎn)業(yè)在售賣。
同時鄭家欠紹興錢莊幾萬兩白銀還不上的謠言不脛而走,寧波府的錢莊都悄然收緊了口子,所有掌柜都對鄭家的拜帖視而不見。
這些都是裴叔夜的手筆。
他只是稍稍在徐妙雪的計劃上推波助瀾,便能達到自已的目的——但是,徐妙雪都不知情。
對于裴叔夜來說,無法坦白的原因也很簡單,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麻煩,他要用自已的方式控制所有事情。
他大概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自大狂了吧。
裴叔夜在心里嘲笑自已。
這時,琴山面有難色地走了進來:“六爺……阿黎姑娘來了,說有事見您。”
裴叔夜微微蹙眉,上一回這主仆倆花枝招展地來官府找他,緊接著便橫空出來一位未卜先知的高人“云崖子”,弄出了勞什子“石獅吞金、官印易位”的奇觀。
外人不知道,裴叔夜還能不知道誰搞的鬼嗎?
所以這次,裴叔夜格外謹慎,吩咐琴山先不著急放阿黎進來,先盯著她的動作。
他料定徐妙雪派阿黎來,必定是有所圖謀。
又過了好一會兒,琴山又支支吾吾地進來,這回是小跑著來的。
“阿黎姑娘好像真有點急事?!?/p>
裴叔夜不信,慢慢悠悠地問道:“什么急事犯得著來找我?”
肯定有坑。
“阿黎姑娘說,下午徐姑娘回了一趟程家,一直都沒回來……她回去程家找也沒尋到人,這都快過子時了……”
裴叔夜猛地站了起來——什么??
裴大人立刻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坑”里。
……
弄潮巷。
徐妙雪喬裝成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頹喪蹲在角落喝著大酒。
一個永遠站在原地的人突然決定要走,這對于另一個向來肆無忌憚的人來說,是致命一擊。
她跟程開綬絕交,她不想再聽到任何關(guān)于這個人的消息。
偏偏不想聽什么就來什么。
“就明月街那個程家的生員你們知道不?”
“——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要娶鄭家的大女兒嗎?”
“他其實是鄭桐的男寵!娶她女兒只是個幌子!”
這么離譜的謠言,惹得周遭看熱鬧的人嘖嘖稱奇。
徐妙雪幸災(zāi)樂禍地冷笑一聲,好好好,讓他程開綬攀高枝,名聲壞了吧。
“咦,鄭家玩得真花?!?/p>
“我就知道,這些有錢人都有奇怪的癖好?!敝茉獾淖h論聲越來越齷齪了。
“聽說鄭家……還答應(yīng)這個程公子,助他入仕,助他平步青云!”
“難怪他年紀輕輕就中舉了……”
徐妙雪也不知怎么了,許是喝大了吧,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
胡說,都胡說!程開綬能中舉,那是因為他寒窗苦讀的努力!這么多年她看在眼里,跟鄭家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
她醉得有些厲害,搖搖晃晃地起身,端著酒杯挨桌敬酒:“對不起——這些謠言都是我編的,程公子不是這種人?!?/p>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這男子敬一桌喝一杯,嘴里一直振振有詞——
“對不起,都是我造謠?!?/p>
“程開綬是個好人。”
“我才是忘八端?!?/p>
有人開始懷疑起了謠言的真實性,然而有人——
“啪——”有人將酒盞砸到了地上,“老子就說那程開綬是鄭家的男寵怎么了?!”
一把凳子被橫踢到了徐妙雪腹部,她疼得弓起了腰。
弄潮巷里充滿了戾氣,沒事找事是常態(tài),沖突才是熱鬧,一看打起來了,周圍反而紛紛叫好。
“打一架!打一架!誰贏了聽誰的!”
徐妙雪站直身子,居然還禮貌地朝人鞠了一躬。
“這位朋友,要打的話……嗝……我們出去練練——這兒……容易損壞人家財物……”
那膀大腰圓的漢子一起身,龐大的身影壓在徐妙雪身上,襯得她像個小矮人。
徐妙雪不慌不忙地引人來到巷子,十分上道地擺了一個起手勢——
砰——下一秒,徐妙雪整個人就被踢到了墻上。
那大漢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方才看這小公子的架勢,還以為有兩下子呢!沒想到這么菜。
好疼……
徐妙雪想艱難地爬起來,扶著磚墻半天都沒站起來——不對啊,她不是個大俠嗎?
她怎么會被人打倒在地上?
徐妙雪喝了太多的酒,此刻甚是不清醒,她竟然無比相信自已是天命之人,有天賜神力。她要捍衛(wèi)表哥的名聲,她要為一切不公平之事出頭。
而就像那些話本子里一樣,主角被壓迫到了絕境,就會觸底反彈。
“你……趁我喝醉偷襲我……再來?!?/p>
砰——話音還沒落,剛站直的徐妙雪再次被踢到一堆破箱子上,砸了個滿地狼狽。
痛……痛得徐妙雪都清醒了。
但是……痛快。
她終于嘗到了蚍蜉撼樹的滋味。
程開授讓她“滾”的虛無痛楚,此刻終于有了一個具象的模樣,是淌在最骯臟的巷弄里的血跡,是狼藉之中喪失反抗能力的身體,是舉目無親孤身作戰(zhàn)的孤獨。
肉體凡胎,妄想掀翻這天,便是如此粉身碎骨、眾叛親離的下場吧。
衣襟也散了,貼的小胡子也掉了。
“嚯——是個女子。”
大漢的語氣一下子就變了。看熱鬧的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猥瑣地提了提褲腰。
昏黃的燈光將人群的影子映在墻上,豺狼虎豹、蠢蠢欲動。
徐妙雪朝著向自已聚攏的人群嘿嘿一笑,撐起身子,踩著箱子一躍翻上矮墻。
鬧夠了。跑,快跑。
“抓住她!誰先抓到她,她就是誰的!”
徐妙雪拖著沉重的身子奔跑,喉腔里充滿了鐵銹的味道。
不遠處有一處光亮。
她直直撞向那片光明。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
裴叔夜錯愕地看清了徐妙雪負傷的臉頰,眉頭陡然一皺。一抬頭,不遠處一群男人蜂擁著追上來。
一股怒火蹭得就竄了上來。
“一會再算你的賬?!迸崾逡挂а狼旋X地將軟綿綿的徐妙雪扶到身后墻邊安置好。
他太生氣了,才一天不見,這個向來冷靜的女人就把自已弄成了這樣。
裴叔夜隨手踢起墻邊的竹竿握在手里,心里的怒火有了一個明確的出口——他在嶺南這些年,這雙手早就不是文弱的執(zhí)筆之手了。
他只是不愛顯山露水,不代表他的人可以隨便被欺負。
徐妙雪只聽得乒鈴乓啷的打斗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哀嚎……
她也不知道誰來了,只是感覺安全了。
沒過多久,那個人就扔了手中的竹竿折身朝她走了過來。
逆光的人影,高大而健壯,唯獨看不清楚臉。
徐妙雪瞇起眼,用力想要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她搖頭晃腦地捧住裴叔夜的臉,湊近去仔細看,忽的臉上咧開一個笑——
這是給她的獎勵嗎?
為了獎勵她的勇敢,所以老天爺給了她一個可以短暫沉淪的避風(fēng)港。
“相公——”
裴叔夜又好笑又好氣,徐妙雪這個人就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這么殷勤又虛偽的樣子,就算是醉酒了裴叔夜也辨認得出來——有求于他。
他倒要看看,她這回想求他什么?
“相公~~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