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午，徐妙雪總有些心神不寧。
一種咬牙切齒的恨彌散至她全身骨血，擾得徐妙雪思緒都不能清明。
她恨不能立刻掀翻鄭家，恨不能親自來當(dāng)這個判官，讓手里沾滿鮮血的鄭家人統(tǒng)統(tǒng)下地獄。
這股火連帶著燒到了程開綬身上。
她翻來覆去地想，也勸說過自已很多次，這是程開綬的自由——可還是沒有辦法，她無法容忍程開綬成為鄭家的乘龍快婿。她要動鄭家，怎么能讓程開綬往那火坑里跳呢？她不能讓程開綬站到自已的對立面，她要勸他懸崖勒馬。
徐妙雪向來是個能忍的主兒，可以蟄伏經(jīng)年只為致命一擊?？梢坏┱鎰恿烁位穑枪勺蛹毙宰泳驮僖舶崔嗖蛔?。
她霍然起身，決定即刻去找程開綬作最后的談判。
而正當(dāng)她要離開甬江春客房時，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竟來拜訪她。
是裴玉容。
裴玉容是坐著嶄新的輪椅來的——正是前幾日徐妙雪送她的。
紹興一行，徐妙雪摸不透裴玉容究竟是真的眼力不夠，鑒定不出贗品畫，還是順?biāo)浦蹘土藗€忙，但無論如何，裴玉容一錘定音的回答是騙局能成最大的推力。
徐妙雪早就注意到裴玉容的輪椅已經(jīng)處處磨損，榫卯松動，每每移動都會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而高調(diào)的鄭家處處在外頭傳頌鄭二爺與裴玉容的伉儷情深、不離不棄，卻偏偏粗心地不記得給鄭二奶奶添置一架耐用的輪椅。
徐妙雪便找城中最好的木匠連夜趕制了一架輪椅，是趁裴玉容回娘家的時候，假托裴鶴寧的名義轉(zhuǎn)交的。
今日裴玉容登門，甫一見面便道了聲謝。她雖未言明謝從何來，徐妙雪卻已心領(lǐng)神會——既然裴玉容知曉輪椅的真正來歷卻不追問緣由，這份默契便足以證明，紹興那場戲，原就是她有意成全。
可她為什么會幫她？鄭家可是她的夫家。
恐怕裴玉容這次專門拜訪，不止是為了說聲謝。
果然，裴玉容從袖中拿出了一個錢匣子。
“我也想投六弟妹的寶船契?！?/p>
徐妙雪心里直搖頭——這騙人的生意可不能讓好人參加。
往日徐妙雪對木偶般的“大家閨秀”向來嗤之以鼻，她認(rèn)為這些女子被養(yǎng)的沒有棱角、不夠自由，虛榮又虛偽，但裴玉容身上帶著一種久違的、真正的大家風(fēng)范，令人如沐春風(fēng)。
她她的眼神清亮如水，看人時總是專注而真誠，說話時聲音不疾不徐，每個字都恰到好處地落在人心坎上。她生來殘疾，可即便坐在輪椅上，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卻不顯得倨傲，反而透著對周遭人事的溫柔尊重。每每與裴玉容見面，徐妙雪都會忍不住偷偷地觀察她，她似乎一次次在證明——原來真正的大家閨秀，是一株在嚴(yán)苛環(huán)境中依然能綻放出獨特芬芳的花。
徐妙雪覺得可惜，倘若她不是生來殘疾，想來不必嫁給鄭應(yīng)章這個混賬東西。
她剛想找理由拒絕裴玉容的入股，卻被她柔聲打斷。
“六弟妹先不要著急拒絕我——”裴玉容點到為止，“這些都是我的嫁妝與私房錢，我的夫家……并不知情?！?/p>
她深深地注視著徐妙雪，平靜的眼底卻似乎有一絲懇求。
“六弟與六弟妹的生意，我這個做姐姐的，是定要支持的?！?/p>
她特意點了六弟裴叔夜，似是若有所指。
徐妙雪錯愕地張了張嘴，從裴玉容肯定的眼神中驗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裴玉容都知道！
裴玉容不僅知道畫是贗品，還認(rèn)出了琴山，她意識到了裴叔夜與徐妙雪想要顛覆鄭家的陰謀，所以她提前將自已的財產(chǎn)送了出來，放到徐妙雪這里。
她的錢放在哪里都不安全——對于娘家人來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而夫家的災(zāi)難她只想冷眼旁觀，所以哪里都不是她真正的家了，而只有這個她捏有把柄的騙子處，才是最安全的。
裴玉容對鄭家的事情如此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這證實了徐妙雪此前隱隱的猜測……
她在鄭家過得并不好。
甚至是比不好還要糟糕的日子，糟糕到能任由鄭家覆滅。
她不敢想象，鄭應(yīng)章是如何對待自已的夫人的。
……鄭家這些男人都該死。
*
程家明堂內(nèi)，暮色漸沉。
雕花房門依然緊閉，程開綬與鄭應(yīng)章還在長談。
“自從我與意書互通心意之后，我那小姑父啊，總來夢里尋我?！?/p>
程開綬從容地嘆了口氣。
鄭應(yīng)章虛張聲勢地盯著程開綬，心里已然緊張起來。自從普陀山一行之后，他便如驚弓之鳥，最聽不得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他說，他有東西在你們鄭家，要我?guī)退没貋?，否則……便要我家宅不寧、斷子絕孫?！?/p>
鄭應(yīng)章矢口否認(rèn)：“夢都是假的——佩青兄熟讀圣賢書，怎么也信這些東西？”
“起初我也沒當(dāng)回事?！?/p>
程開綬老實可靠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他一襲青衫磊落，言談舉止間自有一派光風(fēng)霽月的坦蕩，他說的話天然便會讓人信任三分。
“可緊接著意書就出事了——上一次如意宴上，她是不是鬼使神差地跑到樓頂去了？”
這句話倒將鄭應(yīng)章震住了。
雖說上次是父親要將鄭意書送給四明公，才將她逼急了，可再細(xì)想想，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說，非要到如意宴上鬧，這本身就很古怪。
……難不成真是鬼上身了？
“二爺，冤有頭債有主，您就說這事，是不是鄭家理虧吧？”程開綬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句句踩在鄭應(yīng)章的軟肋上。
“我小姑父的要求也不過分，他只要我將那批嫁妝燒給他，前塵舊事他便作罷，往后也不會再化成厲鬼來糾纏我——我能如何呢？只能照做啊。”
鄭應(yīng)章有些心虛：“那你小姑父在夢里可還跟你說了什么……”
程開綬謙遜地打斷了鄭應(yīng)章的話：“我只是個平頭老百姓，有些事不是我該知道的，夢里的話早就忘了個干凈，更何況，我與二爺即將成為一家人，孰輕孰重，我分得清?！?/p>
鄭應(yīng)章沉默片刻，似是信了幾分，可巨大的疑慮依然盤旋在他心頭，轉(zhuǎn)了個話題問道：“你那表妹如今可在？”
“她啊，”程開綬一如既往的平和，像是閑聊家常，聽不出一絲說謊的痕跡，“前陣子她離家出走了，也不知還會不會回來?！?/p>
“是嘛？”鄭應(yīng)章若有所思。
他剛才向賈氏打聽那個女孩，她可沒說表姑娘離家出走的事，只說她是個神出鬼沒的野丫頭。他以為那匠人的家眷早就消失在寧波府了，沒想到還有個女兒就養(yǎng)在眼皮子底下。
程開綬的話說得圓滑，他是個識時務(wù)的明白人，可那姑娘知道多少當(dāng)年的事情？會不會是個隱患？
“佩青兄，你說你家小姑父都死了這么久了……怎么十多年后才想起來要那些東西？有沒有可能是你表妹在從中作梗……”
程開綬面不改色地笑了聲：“她一個小姑娘，能有這個本事，早就脫胎換骨了，何必還屈居于我家？”
“她住在何處？帶我去看看?！?/p>
鄭應(yīng)章認(rèn)為從一個人的住處，就能看出許多蛛絲馬跡，比如她是否真的離家出走了，比如她是否藏有不為人知的陰謀。
而此刻，徐妙雪剛從后院回到自已的房間。
她很少走程家的正門，因此沒有看到前面停著鄭家的馬車。
倘若她沒有與裴玉容聊那么久，那她便會更早一些回家，便能在尋程開綬的路上聽聞鄭應(yīng)章在的事，從而有所警惕。
倘若她再與裴玉容多聊一會，那她回家晚些也好，正好能躲過鄭應(yīng)章。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剛進(jìn)屋，而鄭應(yīng)章和程開綬已經(jīng)朝她的小院走了過來。
鄭應(yīng)章對于普陀山碼頭纏著他大鬧的裴六奶奶可謂印象深刻，而徐妙雪回家時，也根本沒有做任何的喬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