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容待字閨中時,曾是閨秀中小有名氣的妙手。因自幼腿疾不良于行,便養(yǎng)得一副沉靜性子,終日與筆墨為伴。
只是嫁做人婦后,當(dāng)姑娘時的美名都被后宅的繁瑣淹沒,人們記得她的部分,也只有裴三姑娘,和鄭二奶奶這兩個身份。
不過百年世家的底蘊(yùn)終究刻在骨子里,裴家累世書香,藏品之豐冠絕甬上。裴玉容自幼便在這等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雖不及那些掌眼先生老辣,但是龍是蟲,還是能分出好歹來的。
這般底蘊(yùn),恰成了鄭桐眼中的救命稻草。
他雖然對錢先生深信不疑,但商人的直覺還是讓他多做了一手準(zhǔn)備——他不能完全空著后背去談判。帶上裴玉容,一來名正言順:既是自家兒媳,又是世家千金;二來確有所長,雖非行家里手,總比他這個門外漢強(qiáng)上許多。
徐妙雪已經(jīng)夠精明了,可鄭桐畢竟還是老江湖啊,既能借勢,又要藏拙,滴水不漏。
鄭桐出去迎裴玉容的時候,沒意識身后謫仙般的“錢先生”變了臉色。
他是易容過,臉上貼了胡子,若是不相熟的人,根本不可能將他和裴叔夜的侍衛(wèi)琴山想到一塊去——但他自小就跟在裴叔夜身邊,天天跟裴玉容打照面……他那熟悉的輪廓、舉止,又豈能完全遮掩?
想到這里,琴山雙手直冒冷汗。
徐妙雪可沒教過這種意外該怎么處理……但她倒是說過幾句歪理——若是實(shí)在遇到處理不了的情況,就不要說話,擺出脾氣很臭的傲慢模樣,別人就會疲于思考你的態(tài)度,而忽略了你的破綻。
這邊裴玉容已經(jīng)拄著拐,踏入了藏室。
“錢先生。”裴玉容福了福,施禮道。
錢先生淡淡地掃了一眼裴玉容,露出微微的不悅。
鄭桐解釋道:“玉容是我家二郎的媳婦,她是裴氏嫡女,出自書香門第,自小就愛書畫,奈何我是個商人啊,這點(diǎn)愛好都滿足不了他。這次來紹興,她特意央求我,非要我?guī)齺黹_開眼——我這才自作主張將她帶來了,先生不會生氣吧?”
錢先生不回答,負(fù)手而立,目光淡淡掠過窗外竹影,顯出一副興致索然的模樣——主要是琴山腦子也轉(zhuǎn)不過彎來,不知道怎么回答。
秀才是個腦子活泛的,幫著打圓場:“鄭老板,我家先生喜清凈,這草廬素來謝絕客人……今日已是破例見客?!?/p>
話鋒忽而一轉(zhuǎn),眼角余光卻掃向裴玉容的拐杖:“既然鄭二奶奶也是雅人,想必懂得‘觀畫如參禪’的道理。這林椿真跡氣象萬千,最忌喧嘩俗眼?!?/p>
言罷不動聲色地挪了半步,恰好擋在琴山與裴玉容之間。
因?yàn)閬淼氖青嵧┑膬合眿D,錢先生的態(tài)度必定無法像上次趕掌眼先生那般強(qiáng)硬。鄭桐就是吃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故作聽不懂話里的逐客之意,假意訓(xùn)斥裴玉容:“你瞧你,非要來擾了先生清凈?!?/p>
說著,他暗中推了推裴玉容:“還不快些賞畫?”
裴玉容的目光卻始終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錢先生”的背影上。直到鄭桐催促,才緩緩移向滿墻畫卷。
琴山借著整理畫匣的姿勢,余光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
翌日,遠(yuǎn)在寧波府的徐妙雪便得到消息——裴玉容到達(dá)紹興后,琴山和秀才都失去了聯(lián)系。
最壞的事情恐怕還是發(fā)生了。
徐妙雪沉住氣——越是這個時候,坐鎮(zhèn)大本營的她越不能慌。離鄭桐從紹興回寧波府還有一些日子,她還有時間善后。
“今日就讓云崖子過去吧。”徐妙雪下了個決定。
裴家。正廳內(nèi),檀香裊裊,氣氛卻沉肅得壓人。
裴老夫人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面前紅木方幾上鋪開的素白宣紙。
云崖子道長,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道袍,面容清瘦,長須飄然,頗有幾分出塵之姿。他盤膝坐在老夫人對面的蒲團(tuán)上,神情肅穆。
只見他從袖中緩緩取出三枚銅錢,那是嘉靖朝官鑄的銅板,邊緣已磨得圓潤,顯出經(jīng)年的銅綠底色,正面“嘉靖通寶”四字楷書清晰,背面光素?zé)o文,只在流轉(zhuǎn)間偶爾折射一點(diǎn)幽暗的光澤。
“老夫人,心念所系,卦象自成。”云崖子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銅錢,輕輕向上一拋。
裴老夫人的心猛地一抽,目光隨著那枚小小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銅錢向上,又向下。
那銅錢在空中翻滾,帶著一種決定她家族未來、乃至她余生心境的沉重,仿佛不是幾枚不起眼的錢,而是命運(yùn)的判詞,是關(guān)乎裴家興衰的秘辛。它們落在宣紙上,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嗒”響,旋轉(zhuǎn)了幾圈,方才躺定。
云崖子凝神細(xì)觀卦象,指節(jié)在幾上輕輕掐算,良久,方緩緩抬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化作深沉的凝重。
“老夫人,”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悉天機(jī)的玄奧,“府上根基深厚,祖蔭庇佑,紫氣雖隱而東來之象未絕,本是大有可為之相……”
裴老夫人緊繃的肩背剛欲松懈半分,云崖子話鋒陡轉(zhuǎn),聲音沉了下來:“然則,此卦之中,卻橫亙一道無形之‘坎’,如潛蛟隱于淵,阻隔氣運(yùn)流轉(zhuǎn),使這東來紫氣,不得暢達(dá)?。 ?/p>
他指尖虛點(diǎn)卦象某處,神情嚴(yán)肅。
“坎?什么坎?”老夫人心頭一緊,方才那點(diǎn)微弱的希望瞬間被巨大的不安取代,身體不由得前傾,聲音帶著急切,“道長明示!可是有小人作祟?可能……可能做法將其除去?”
云崖子卻緩緩搖頭。
“非是尋常小人。此乃宿世因果,業(yè)力糾纏,非外力可強(qiáng)行斬斷,”他頓了頓,目光直視老夫人,問道,“老夫人,貧道觀此因果線,牽連甚深。敢問老夫人,約莫三十余年前,府上……可曾烹食過一條極為罕見的巨大黃魚?”
裴老夫人一怔,眉頭緊鎖,陷入回憶。
寧波府臨海,黃魚乃尋常之物,誰家沒吃過?但“巨大”二字……似乎……是有那么一回,裴老爺尚在時,有漁夫獻(xiàn)上過一條異常肥碩、通體金燦燦的大黃魚……不,是有好幾回……也不知說得是哪一回?
有時候,只要暗示自已確有此事,你的潛意識便會自動幫你補(bǔ)好這塊缺失的拼圖。
“道長,這黃魚有何不妥?”
云崖子長嘆一聲:“那非凡魚!乃東海海神膝下愛女所化,游弋人間,體察世情。老夫人,當(dāng)年那一宴,便是斬斷了海神血脈,結(jié)下了滔天怨念!此怨不消,如附骨之疽,阻你裴家氣運(yùn),禍及子孫??!”
此話如同五雷轟頂!裴老夫人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褪盡血色,連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
海神的女兒!滔天怨念!阻隔氣運(yùn)!所有指向都無比清晰地匯聚到一個名字——那個自海上而來,攪得裴家不寧的徐妙雪!果然是她!她就是那孽債化身的討債鬼!老夫人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坐不穩(wěn)。
“道長……仙師……”她聲音苦澀“難道……難道我裴家就……就只能坐以待斃,任憑這孽障禍害嗎?真……真的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了嗎?”
裴老夫人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云崖子沉默片刻,指訣再掐,仿佛在溝通天地。少頃,他緩緩道:“天道循環(huán),因果自擔(dān)。此劫,外人強(qiáng)行干預(yù),恐遭反噬,禍更烈。唯有一線生機(jī),在于‘自解’。”
“自解?”
“不錯?!痹蒲伦幽抗馍铄?,“貧道觀之,那‘因果’本身,如今心思早已不系于貴府內(nèi)宅瑣事之上。她心之所向,另有宏圖,有更重之業(yè)待她去行。老夫人——”
云崖子的語氣帶著一種引導(dǎo)的深意:“若能借此‘宏圖’之勢,順?biāo)浦郏洹蛘哒f,令其心甘情愿、主動離開貴府,遠(yuǎn)離裴家血脈之地。此怨氣無根可依,無主可附,貴府之‘坎’自消,那被阻隔的運(yùn)勢,方能重新流轉(zhuǎn),煥發(fā)生機(jī)。此乃釜底抽薪,化解此劫的唯一法門?!?/p>
裴老夫人怔怔地聽著,面如死灰的臉上,眼神劇烈變幻著——對了!這說的不就是徐妙雪那造船的生意嗎!
她為了做這生意,甚至能說出愿意和離的話,這不就是讓她自已走的好機(jī)會嗎?
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檀香依舊無聲地盤旋上升,老夫人將云崖子那番玄奧又直指核心的話語,在心底里細(xì)細(xì)品味了數(shù)遍——徐妙雪雖嘴上說著要和離,但她愿意拋下裴六奶奶這么尊貴的身份,承炬這樣萬中挑一的郎君嗎?
外頭沒有足夠的誘惑,她會愿意離開嗎?
除非……她添把火,讓徐妙雪的那樁生意更紅火,同時在家里又一口咬死,要做生意就離開裴家,那么才能逼徐妙雪做個決定。
上兵伐謀!此乃上策!
裴老夫人一掃臉上陰霾,露出撥云見日的喜色。
而裴府今日種種,皆一字不落地遞到了裴叔夜耳中。
他一直沒有任何動作,任由徐妙雪上躥下跳,他就是想要看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今日這一出,這張網(wǎng)才慢慢連接了起來……前些日子她頻頻來衙署給他送飯,緊接著官府就出現(xiàn)了“石獅吞金”的怪事,云崖子道長橫空出世,隨后給裴家指了一條明路。
單看每一件事,似乎都毫無關(guān)聯(lián),徐妙雪每日都沒心沒肺的,似乎只關(guān)心騙鄭桐的事。
但將所有事串聯(lián)起來看,便可發(fā)現(xiàn)端倪。
她在收網(wǎng)——她要走!
她在寧波府大張旗鼓地宣揚(yáng)她的“寶船契”是為了斂一大筆銀子,而在裴家鬧和離,則是為了把自已和裴家撇清關(guān)系??v然鄭桐的事情失敗,“寶船契”的騙局被揭穿,都是她一人所為……與他裴家、裴叔夜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樣,她就能如同人間蒸發(fā)一樣,拍拍屁股走得干干凈凈。
原來這些日子,她步步為營,為的竟是金蟬脫殼,為自已的離開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