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裴叔夜叩了叩桌角,徐妙雪恍惚回神。
他們正在討論要如何應對鄭桐帶來的掌眼先生,而徐妙雪一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們先出去吧,”裴叔夜吩咐琴山等人。
眾人退下,房中只剩徐妙雪與裴叔夜。
裴叔夜打量徐妙雪:“你表哥要成親,你就如此在意?”
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她的變化就是從那日得知程開綬要娶鄭意書開始的。
“我能不生氣嗎?”徐妙雪咬牙切齒,“鄭家不是什么好東西,他非得上趕子去當女婿,一點讀書人的操守都沒有!”
“程家對你不好,但你與這個表哥倒是有情分在?!迸崾逡辜傺b漫不經(jīng)心地試探。
“什么情分?半個銅板的情分都沒有!”
“那你生氣什么?”
慣來伶牙俐齒的徐妙雪頓時啞口無言,她想了半天,才悶悶不樂地道:“這個感覺,就好像你最好的朋友跟你最討厭的人好上了。這是背叛!”
最好的朋友?
雖然裴叔夜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已,但聽著這話……莫名讓人躍躍欲試。
“哎呀,不說這些了,”徐妙雪擺擺手,“接著聊我們的大計?!?/p>
“你不是心里早就有計劃了嗎?”裴叔夜了然于心地看著她。
徐妙雪心頭驀得一跳。
她確實早有對策,鄭桐沒那么好騙,她要誘他天價買假畫——還要讓他一幅一幅、心甘情愿地買,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必定有好幾番來回。
但這次計劃是跟裴叔夜一起進行的,她生怕裴叔夜那老狐貍看出了什么——她和楚夫人的合作是秘密,是她的底牌,她不能讓他覺得她的后盾堅實。所以她心里的盤算連剪子他們都沒說,看上去好像她在見招拆招,實則她早就做好了準備。
徐妙雪咧開嘴一笑,沒心沒肺:“要不說你懂我呢——連我這點心思都看出來了?!?/p>
“說吧。”
“我是有一個計劃,就是太危險了,所以我是想著,或許你有什么妙招呢?!?/p>
哎。
裴叔夜知道她又開始騙人了。
但他能怎么辦呢?他只能順著她。
從普陀山回來之后,他總自覺在徐妙雪面前矮了一截。
因為他也騙了她,所以他沒有底氣要求她坦誠。
“我這樣的君子,像是會有騙人的招嗎?”裴叔夜一樣大言不慚。
徐妙雪內(nèi)心:我呸!
臉上還掛著狗腿的笑:“那我就拋磚引玉說說我的想法——”
*
這一日,鄭桐與錢先生約定好交易畫。
鄭桐先前已經(jīng)看過了畫,也已經(jīng)商定好了價格,可當他一提出要讓掌眼先生看畫時,錢先生立刻黑了臉。
“信?”
“我家先生是說——章老板既然信不過他,那便去尋旁的有緣人。”
一聽這話,見多了金石字畫交易套路的沈墨林立刻警鈴大作,朝鄭桐使了個眼色。
鄭桐會意,打圓場道:“我是個俗人,對字畫一竅不通,這位先生是來幫我了解這畫的玄妙之處?!?/p>
錢先生冷笑一聲,不置一詞。
“我家先生說,鄭老板若確定要如此,那便驗畫吧。”
鄭桐與掌眼先生對視一眼,掌眼先生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眼神,堅持要驗畫,這么大宗的交易,斷不可能盲買。
這說辭沒能唬住鄭桐和沈墨林——不過,這似乎依然在“錢先生”和小廝的意料之中,他們絲毫沒有慌亂之色。
沈墨林開畫驗畫,他抱著這必定有異常的先入為主念頭,每一寸絹帛都細細查驗。他原以為必能揪出破綻,卻不想越看越是心虛——這紙壽、這墨色、這皴法,竟無一處不妥!
“如何?”鄭桐急切道。
他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對鄭桐點了點頭:“鄭老板,此畫乃真跡。”
鄭桐臉上的喜色還未及舒展,便聽得“?!钡囊宦曒p響——錢先生將茶盞不輕不重地擱在案幾上。這聲響明明優(yōu)雅得體,卻無端透著一股寒意。
“收。”
鄭桐慌忙堆起笑容:“錢先生,這畫自然是要收的,要收的,咱們這就……”
“鄭老板會錯意了,”小廝利落地卷起畫軸,“我家先生是說,這畫收起來——不售了?!?/p>
“這怎么行!咱們可是說定了的!”
小廝將畫卷仔細收入錦匣,語氣恭敬卻不容置疑:“方才先生給過您選擇——要么信他,要么驗畫。您既選了后者,這買賣自然作罷。”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離去,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冷香。鄭桐僵在原地,懊悔不已。
方才那幅唐寅的《金山勝跡圖》確是如假包換的真跡——沒錯,這正是徐妙雪從楚夫人處暫借的鎮(zhèn)店之寶。
畫是真的,偏不賣你。
這就是徐妙雪決勝于千里之外的高明之處——先立規(guī)矩,磨去對方所有銳氣。待下次交易時,只能乖乖按她的規(guī)矩來。
鄭桐錯失這次交易,他越悔,就越想要,那么一定還有下次。
果然,這日頭都還沒西斜,鄭桐便急吼吼地親自登門拜訪徐妙雪,只因錢先生離開了他的小院,閉門謝客,他想要徐妙雪牽線搭橋,好在甬江春擺一桌宴給錢先生道歉。
徐妙雪勉為其難地應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宴會定在第二日,而鄭桐前腳剛走,徐妙雪卻在裴家遇到了點小麻煩。
她這些日子的上躥下跳,已經(jīng)讓裴老夫人極度不滿了。
鎖港宴上當眾撒潑已是貽笑大方,如今又高調(diào)賣畫——堂堂裴家六奶奶,竟似那市井商販般拋頭露面!她裴家豪門大族世代書香,祖?zhèn)髯之嬒騺碇还┭刨p,何曾淪落到要變賣度日?
頭幾天,裴老夫人已經(jīng)忍了。不久之前與六房鬧得不愉快,她算是碰上了鐵板一塊,不敢輕易挑事了。
但徐氏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收斂,還頻頻與鄭家往來——鄭家是什么德行?庸俗的鹽商之家!近日還深陷官司之中!一個婦道人家怎能與他們往來?
罪大惡極!
裴老夫人實在是忍無可忍,命人將徐妙雪“請”了過來。
這一次她學乖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做足一副慈母的樣子。
“六郎媳婦,你初來寧波府,若真有什么難處,缺銀錢了,盡管同老身開口。咱們裴家偌大的家業(yè),難道還養(yǎng)不起一個媳婦?”
徐妙雪是面鏡子,你給她什么樣,她就還你什么樣。
這些人說話彎彎繞繞,她一律裝成聽不懂,一臉天真道:“母親,我不缺錢?。俊?/p>
“既如此,那為何要賣畫?”
“要籌錢啊。”
“方才還說……不缺錢?”老夫人的笑有些僵硬
“哦——您說這個錢啊,”徐妙雪恍然大悟般一拍手,“那是為了做生意?!?/p>
裴老夫人兩眼一抹黑。
罪不可赦!斬立決!
她裴家名門望族,竟要出個經(jīng)商婦?!
裴老夫人用最后一點理智壓著自已的怒意:“六郎媳婦,你有主意,老身不攔著??赡憧偟脼閷幯绢^想想——她正在議親,若有個經(jīng)商的嬸娘……”
“我的生意又不會牽扯到寧姑娘,怎么會讓她嫁不出去?”
“糊涂呀!你看那鄭家,就因是商戶,女兒至今待字閨中。咱們書香門第若沾了銅臭,那是要辱沒祖宗的!你與寧丫頭素來親厚,忍心害她嗎?”
“母親,您說得太嚴重了。等賺了大錢,我來給寧丫頭添嫁妝,沒人會瞧不起她——您不知道我這聲音的玄機,我同您說,”徐妙雪自然熟地湊到裴老夫人身邊,親昵地挽著她,仿佛不知道自已有多討人嫌,先聲奪人,不給人任何回話的機會,“一本萬利的生意您曉得伐?”
“一本萬利?”一旁的裴二奶奶起初是滿臉不屑,聽到這里忍不住插了話。
“我娘家在泉州世代經(jīng)營海貿(mào)生意。一艘船出去,就裝那些最次的瓷器、絲綢,出了海就能翻個十倍八倍的價錢!”
她邊說邊比劃著:“就說去年吧,我舅舅裝了船漳州產(chǎn)的二等生絲,在南洋轉(zhuǎn)手就換了三船胡椒回來。單這一趟,就凈賺了五萬兩雪花銀!”
“咱們寧波府啊,”徐妙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遍地都是寶!上好的越窯青瓷、明州繡品,可這港口卻荒廢著,這不是暴殄天物嗎?——所以我盤算著,我要籌錢造艘大寶船!雖說現(xiàn)在海禁,但我娘家在滿剌加有人脈,可以拿到滿剌加的勘合,到時候掛上滿剌加貢船的旗號,官府查都不敢查!”
裴老夫人今兒為了人多氣壯,將各房女眷都叫來了,本想著大家好七嘴八舌討伐這個六奶奶,沒想到一個個聽得聚精會神,都被徐妙雪簡單粗暴所描述的那流水般的雪花銀給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