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巷。
徐妙雪她輕車熟路地拐過幾道暗巷,耳邊時而傳來調(diào)笑聲,時而飄過幾句醉話。
她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來這里了。
她踩著熟悉的青石板路,潮濕的霉味混著脂粉香撲面而來。這氣味竟讓她莫名安心——在這里,每個陰暗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交易,每扇雕花窗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人們明碼標(biāo)價地販賣著自已的不堪。
這里沒有貴族府邸里那些繁復(fù)的禮節(jié),不必端著架子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弄潮巷的骯臟是擺在明面上的,就像巷口那盞永遠擦不干凈的琉璃燈,昏黃的光照著每個人最真實的欲望,反倒比那些高門大戶里衣冠楚楚的虛偽來得痛快。
今日徐妙雪來這里,因為有個奇怪的人,連續(xù)幾天來找“貝羅剎”。
據(jù)說這人每天酉時準(zhǔn)時出現(xiàn),孤身一人,素色直裰,一覽無余,連腰間佩刀都放在巷外,從不帶武器進入。他逢人就發(fā)“茶錢”——他給龜公們?nèi)麕追荩o跑堂的塞幾份,連巷口賣糖糕的老漢都得了一份。
“勞煩諸位,”他每次都好脾氣地說,“若是認得貝羅剎的,請轉(zhuǎn)告一聲,就說有人想見她,絕無惡意?!?/p>
說完就坐在大堂要壺茶等候,直到戌時準(zhǔn)點離開。
這人就是張見堂。
他這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每天準(zhǔn)點來準(zhǔn)點走,是在告訴“貝羅剎”,他不是臨時起意;而孤身一人,不穿官服、不帶佩刀,則在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已絕無惡意,不是來抓她的。
秀才來告訴徐妙雪這件事時,徐妙雪起了好奇——張見堂想干什么?
有意思的事不常見,她得去會會。
當(dāng)然,徐妙雪去的時候全副武裝。
她戴著貝母所制面具遮住面容,身上藏著各類匕首與暗器,選的見面地點是臨河一間廂房——窗下就是河道,早備好了一條小舟,房梁上懸著繩索,必要時能破頂而出,就連桌上的茶壺里,也裝著防身的辣椒水。
龜公引著張見堂入內(nèi),見到徐妙雪,他竟拱手作揖。
“姑娘終于肯露面了?!?/p>
“大人好雅興,”徐妙雪斜倚在窗邊,隨時準(zhǔn)備抽身,“不差遣官府的衙役,不發(fā)海捕文書,倒自已來這腌臜地方等人?!?/p>
張見堂不惱,爽朗地笑了一聲:“姑娘若不信張某誠意,大可從窗口跳下去——”他指了指大開的軒窗,“那艘烏篷船,想必已經(jīng)候了多時?!?/p>
徐妙雪嬉皮笑臉道:“大人見笑了,您是官我是賊,若不信您誠意,我冒險來做什么?我是個痛快人,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說?!?/p>
張見堂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啪地拍在桌上:“姑娘痛快,那我也不繞彎子了。姑娘假扮張某如夫人詐鄭家銀子這事,我早有耳聞?!?/p>
面具下那雙狡黠的眼睛死死盯著張見堂。
這件事,徐妙雪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頭的。
只要風(fēng)聲有一點不對,徐妙雪就會立刻跑路。
張見堂卻忽然起身抱拳:“姑娘拿那些錢給吃劣鹽生病的百姓治病,這是俠義之舉,是劫富濟貧——張某佩服,更是慚愧,這本該由朝廷主持公道的事,卻因官吏失位,讓姑娘出面冒險?!?/p>
徐妙雪眼中的敵意褪去。
聽聽這話,多么悅耳,多么真誠。
她果然沒看錯張見堂這小子!
真是個言行一致、風(fēng)骨錚錚的好青年,她第一回見面就覺得這人靠得住。
但徐妙雪面上仍不動聲色。
“不瞞你說,”張見堂壓低聲音,“鄙人在南京時便開始調(diào)查鄭家的劣鹽勾當(dāng),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活口,是專門為鄭桐做事的表侄子,知道的事不少,結(jié)果……”他重重捶了下桌子,“人剛抓來,就死在牢里了!”
“死了?”徐妙雪假裝驚訝,這件事還未傳到坊間,“誰殺的?”
“誰不想讓他開口,就是誰殺的——不是鄭家,便是鄭家背后的勢力——更多的,我就不方便再向姑娘透露了,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p>
徐妙雪故作贊同地連連點頭。
“可這些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不知那張大人找我是想……”
張見堂見溝通得十分順利,終于到了商量大計的時候了,目光炯炯地盯著徐妙雪:“我想請姑娘再扮一回我的如夫人?!?/p>
剛松了口氣的徐妙雪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怎么,大佬們都喜歡請一個騙子假扮自已的夫人,這是什么潮流嗎?
但張見堂說得十分認真:“我們就去官府這么說——當(dāng)初確實是我讓如夫人微服私訪查鄭家鹽鋪,沒想到那些掌柜自已心虛塞錢。你立刻快馬加鞭回來向我稟報此事——至于外頭傳的什么貝羅剎劫富濟貧……那都是鄭家作惡多端,坊間百姓借題發(fā)揮罷了!”
“這樣既能名正言順地開始調(diào)查鄭家,”張見堂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也能幫姑娘洗脫假冒官眷的罪名,從此你再也不是一個通緝犯了。如何?”
徐妙雪一時語塞。這位張大人竟處處為她著想?可這世上哪有這般好事?
“只是……”她遲疑道,“大人尚未娶妻,卻憑空多出個如夫人,怕是有損清譽。如此得不償失,大人為何要幫我?”
張見堂朗聲一笑:“張某此生最敬兩人——”他豎起一根手指,“一是我同窗舊友,當(dāng)年為一樁與自已無關(guān)的舊案不惜得罪權(quán)貴,雖遭貶黜,風(fēng)骨不改,乃吾輩楷模?!?/p>
哦,徐妙雪聽出來了,是裴狐貍。
“其二便是姑娘!”他又豎起一指,眼中閃著熱切的光,“以女子之軀行俠仗義,將生死置之度外。若能助姑娘脫困,張某在所不辭!”
原來如此。
徐妙雪卻在心里替張見堂扼腕——他若是知道,自已欽佩的這兩個人,沒一個好東西,他會幻滅嗎?
但不得不說,張見堂的提議確實十分誘人。
“不過,我需以冪籬遮面,不便以真容示人,大人可應(yīng)允?”
“當(dāng)然,一切隨姑娘的心?!?/p>
還真是歪打正著,柳暗花明又一村。
既能把鄭家架在火上烤,又能讓自已轉(zhuǎn)危為安,張見堂可真是個大聰明。
徐妙雪盈盈下拜,廣袖垂落如流云:“大人放心,我這身本事,定叫那鄭家百口莫辯?!?/p>
片刻之后,張見堂大步走出巷口,不知怎的,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已經(jīng)不見女子蹤影,唯有一只黑貓從墻頭躍下,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幸好今日,他見到了貝羅剎,那看似進入死局的一切都會開始有轉(zhuǎn)機。
今晚來之前,他其實很焦灼。鄭桐在甬江春秘密宴請了四明公的義子馮恭用——這說明,大概率就是四明公出手保了鄭家,殺了鄭源。
鄭家能再得四明公歡心,那他想清查鄭家的難度就大了很多。但這事關(guān)他的好友裴叔夜,他必須要救他。
*
甬江春。
喝得半醉的馮恭用在侍從的攙扶下踉蹌著跨出門檻,鄭桐連連作揖恭送他坐上馬車。今晚推杯換盞,喝得是酣暢淋漓,也讓鄭桐安心了不少。
馮恭用才扭頭走出去幾步,臉上的醉意和笑容都消失了,顯然盡興與醉意都是裝出來的,不過是虛與委蛇的面具罷了。
他剛準(zhǔn)備坐上馬車離開,聽見甬江春門口傳來一陣動靜。馮恭用瞇著醉眼望去,只見喝得酒酣耳熱的康寶恩呼朋喚友從甬江春里出來,身后跟著個瘦弱少年——正是海曙通寶錢莊的少東家,楚夫人的獨子崔來鳳。
“鳳哥兒,”康寶恩一把攬住崔來鳳的肩膀,酒氣噴在他臉上,“今兒的賬就記在你娘名下,?。俊?/p>
馮恭用抬手制止馬車出發(fā)。他的面容隱在車簾的暗處,目光晦暗不明,似在若有所思。
崔來鳳瑟縮著點頭,目光怯怯的,心里大約是不痛快的,可也不敢說不。
自從上回普陀山,康寶恩問楚夫人借了錢應(yīng)急后,康寶恩也是個“知恩圖報”的,錢雖然一時半會還不上,但平時有什么玩樂的,都會叫上崔來鳳一起,帶他混混圈子——當(dāng)然,掛的全是楚夫人的帳。
楚夫人也默認了此事,她正熱衷于維系與康家的關(guān)系,只等著康家邀請她參加這一次的如意港鎖港宴。
崔來鳳的性子與他那雷厲風(fēng)行的母親是一點都不像,大約是楚夫人太過望子成龍,包辦了兒子的一切,恨不能他立刻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可越是如此,越是南轅北轍,鳳哥兒愈發(fā)內(nèi)向。
這便是紈绔大少爺康寶恩最喜歡的軟柿子——好欺負,又有錢。但鳳哥兒不喜歡這些局,開口想要回家,但康寶恩不肯放人,正琢磨著要不再帶著崔來鳳這錢袋子去下一場。
馬車那邊突然有人出聲。
“巧了,”馮恭用朗聲開口,驚得崔來鳳一顫,“馮某正要往你家錢莊那條街去——不如捎鳳哥兒一程?”
康寶恩當(dāng)然認得馮恭用,這可是四明公的義子,四明公在寧波府的事,都是他在出面??翟讲桓以齑?,連忙拱手行禮,將崔來鳳往前推了一把。
崔來鳳張了張嘴,看了馮恭用一眼,連忙低下了頭。
馮恭用年歲四十缺二,長得也算端方,不過眼窩略深,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發(fā)亮,看人時總帶著幾分審視和算計的意味,眉宇間總籠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陰翳,叫人有些畏懼。
崔來鳳只在錢莊里見過幾次這個男人,每次都覺得有些害怕,可他更討厭康元辰,只好低聲道了句謝,亦步亦趨地上了馬車。
楚夫人就住在海曙通寶總錢莊后頭的院子里,時辰不早了,她候在院門口等著崔來鳳回家,卻見是馮恭用送崔來鳳回來的,面色驀得緊張起來。
她一把將崔來鳳拉下馬車攬到身后,有些警惕地看著馮恭用,臉上卻掛起自如的笑容:“馮先生,怎么是您送鳳哥兒回來的?這也太麻煩您了?!?/p>
崔來鳳也緊張,生怕給母親招惹了什么麻煩,嚅囁著不敢說話。
馮恭用盯著楚夫人,淡淡道:“天色晚了,正好順路。”
楚夫人見崔來鳳受了驚嚇,便喊侍從帶崔來鳳先進去:“鳳哥兒,你趕緊回屋洗漱休息,母親好好謝謝馮先生。”
崔來鳳猶疑地看了一眼母親楚夫人,又看了一眼馮恭用,然后怯怯地行了個禮,隨仆從一起入了院。
人一走,楚夫人臉上的笑便消失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xùn)斥:“不是讓你別靠近鳳哥兒嗎?你今天莫名其妙送鳳哥兒回家,叫他怎么想?叫別人看見了怎么想?”
這寧波府坊間瘋傳楚夫人背后有個大人物,才能白手起家將海曙通寶錢莊做到寧波府之最——有人說是寧波府知府,有人說是范家的老爺,甚至有人說是四明公,但沒人猜到,那人會是四明公的義子。
看似是個低調(diào)的人物,跟著四明公閑云野鶴,可寧波府的樁樁件件,卻都要過他的手。
這樣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在楚夫人面前卻沒了脾氣,委屈道:“楚娘,我不幫你管著點,那康家的小子就差伸手朝鳳哥兒討錢了——再多的家底也不是這么敗的?!?/p>
“你懂什么!康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邀我去如意港宴會了。”
馮恭用對此嗤之以鼻:“你就非要去往那宴會上擠——無非就是一群婦人在那顯擺,有什么意思?況且我早同你說了,那些世家貴族容不下你的。你若愿意大大方方地跟我一起,縱然去不了如意港宴會,她們也沒人敢對你不敬。”
“你不幫我,我自有路數(shù)——下次別招惹鳳哥兒,他可不知道你我的事。”
“都這么多年……”
“滾?!背蛉伺橐宦曣P(guān)上院門,讓馮恭用吃了個閉門羹。
回到宅子里,楚夫人盯著崔來鳳洗漱完躺下休息,一切流程都按著她的規(guī)矩有條不紊地進行完了,她才坐在他的床頭,想問些今天的事。可大概有些心虛,楚夫人屢屢欲言又止,末了只給兒子捏了捏被角,便離開了房間。
剛出屋,外頭面色焦急的侍女低聲便附在她耳邊道:“東家,那人在前面等很久了?!?/p>
楚夫人一拍腦袋,這才想起那事,連忙披上外袍,重新回到錢莊里頭。
剪子焦急地來回踱步,還以為楚夫人不來了:“哎喲東家,您可算來了?!?/p>
楚夫人將一個裝畫的精美匣子遞給剪子:“跟你們姑娘說,她要的東西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這是真跡,可千萬不好污損了?!?/p>
剪子喜笑顏開:“曉得了,東家,您放心,這事我們有經(jīng)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