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毫不憐香惜玉地將人扔到羅漢床上。
徐妙雪腰酸背痛地坐起來：“六爺，一分錢一分貨，便宜貨就是容易出問題，您得多擔(dān)待呀。”
裴叔夜卻順著點了點頭：“嗯，做得不錯。”
嗯？
徐妙雪一愣——不該是這個反應(yīng)啊。
他難道不應(yīng)該悔不當(dāng)初哭著求她留下來嗎？
不錯？哪里不錯了？
他難道沒看見，她可是能趁著他不在的時候，隨時伙同裴老夫人弄出一封和離書來誒！他不是想要夫人嗎？夫人是會沒有的！
徐妙雪露出一絲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迷茫。
裴叔夜坐下來，慢悠悠地喝茶潤口：“不然，今晚免不了一場‘三司會審’的惡戰(zhàn)。”
徐妙雪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自已太專注于演戲，都沒注意到方才堂上那蓄勢待發(fā)、興師問罪的氣氛。
自已這一鬧，反而幫裴叔夜化解了一場口舌。
徐妙雪鎩羽而歸，倍感沮喪。
“不過——”
徐妙雪抬眼，只覺男人的那張俏臉跟常勝將軍似的——常勝將軍是程家后院養(yǎng)的一只公雞，整天雄赳赳氣昂昂的。
“說吧，要多少?！?/p>
徐妙雪又懷疑自已聽錯了。
怎么這人服軟認(rèn)輸還一副居高臨下的口氣！
他垂眸喝水，平靜的茶面微微蕩漾，映略顯心虛的一只眸子。
自然，徐妙雪的招是管用的——她給裴叔夜提了個醒，他設(shè)局圈來的夫人，有的是法子擺脫這個身份。外面都是會吃人的妖精，裴叔夜可不打算去踩那些水坑。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能算問題。
徐妙雪終于找回了一點自已的場子，哼了一聲，正襟危坐。
“三件事?！?/p>
“第一，錢我還你，”徐妙雪從袖中掏出銀票，抵在裴叔夜的胸膛上，“我不要你的錢?！?/p>
裴叔夜蹙眉，他沒搞明白，方才不是還說要錢嗎？這嗜財如命的騙子，怎的破天荒的還能把錢吐出來？
“你我的契約是合作關(guān)系，不是雇傭關(guān)系?！?/p>
裴叔夜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但她上來就要改他的規(guī)則。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找了一個聰明人，就不能事事都順?biāo)囊?。那還能怎么辦？該忍忍只能忍忍，更何況細想這個條件，似乎也無傷大雅。
裴叔夜咬牙切齒地收下銀票，算是默許了她的第一件事，不過心里已經(jīng)開始算計要從哪里討回自已的權(quán)威。
“第二，不管我在裴六奶奶這個位置上做什么，賺誰的錢，只要不給你惹麻煩，那就是我的事，你都不許插手，不然——我就不做了。”
裴叔夜本來是沒興趣的。
可她這么說的時候，他竟起了一絲該死的好奇。
但理智不允許自已把精力放在這些閑事上。
裴叔夜提出了底線：“不許騙我家人的錢?！?/p>
“成交。 那第三件事——”
徐妙雪頓了頓。
很多騙子都以為，最值錢的東西是錢。但徐妙雪很早就意識到——最值錢的東西，永遠是信息。
很多事憑一已之力是很難做的，沒準(zhǔn)知道了一個信息，就能搭上一陣東風(fēng)。
“我想知道，你回寧波府的目的是什么？”
她直覺這位爺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回寧波是有別的原因，但她也沒想著他能輕易的告訴她，所以她嚴(yán)陣以待，準(zhǔn)備怎么詐出來。
誰料裴叔夜只是看了她一眼，答得倒是慷慨。
“找一個人?！?/p>
裴叔夜答得太快，反倒讓徐妙雪的一肚子謀算無處可施展，她有些懷疑——真的假的？找一個人，至于動用這么大的架勢嗎？什么人值得如此？
她仔細盯著他，他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神情被她捉到了。
說不上那是什么，她只是突然想到了桃花渡的那艘船。怎么會有人住在船里呢？她少時離家出走時也試過住船里，睡得并不是很踏實。
他像一個靠不了岸的人。
一瞬間，徐妙雪意識到，那青面獠牙的六爺、算無遺策的六爺，也是一個有弱點的人。
真想知道這個人的弱點。
她就不再被動，就能狠狠地拿捏他了。那時候，豈不是她說往東就往東，她說往西就往西？
徐妙雪面前擺著許多謎題，這是她半只腳踏入上流社會的獎勵——解開它們，利用它們，她就能離自已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
想至此，徐妙雪有些迫不及待。
“找誰？”她問。
“想知道嗎？”他話鋒一轉(zhuǎn)，反問。
徐妙雪：……
“看你今后表現(xiàn)。”
好賤的語氣，好想掐死他。
徐妙雪也是個有脾氣的，不接他的話。
日子還長著呢。她向來堅信，是人就會有疏忽，她這雙火眼金睛，定有一天能將他看透。
“不說就不說吧，”徐妙雪話里有幾分挑釁，“沒準(zhǔn)這世界就是那么小，萬一我見過你要找的人呢？你可就錯失一條好線索咯?！?/p>
裴叔夜嗤笑一聲，對她的胡謅無動于衷。
見裴叔夜也不說話了，徐妙雪識趣地不再追問，坐下來自顧自開始拆頭上的釵鬟。一邊拆，一邊將金銀首飾在桌布上分門別類擺得整整齊齊，各自用絹布包好，動作嫻熟，堪稱慣犯。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裴叔夜看得都有些眼花繚亂，不過在卸下濃妝艷抹后，她原本的臉龐倒是清晰起來。
眉間隱著幾分思索，眉下那雙眼睛機靈狡黠，像是又在盤算著什么。
末了她將桌布一裹，扎成一個包袱往肩上一扔。
裴叔夜才陡然發(fā)覺，她要走。
“你去哪？”
“你要我睡這兒？”徐妙雪驚訝問道，“我可是黃花大閨女！”
裴叔夜還沒來得及否認(rèn)，便聽到這女人義正言辭道：“那是另外的價格！”
……
裴叔夜無語地抬手，給她指了一條路：“走窗戶。”
“明兒早上我來上工，保管不耽誤六爺您的事?！毙烀钛]揮手。
衣服幾聲窸窣，人跟泥鰍似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裴叔夜莫名覺得好笑。
——上工？
還真是個稱職的伙計。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房間瞬間寂靜下來，裴叔夜目光掃過桌案，假裝上前撣撣灰塵，其實是想看看她有沒有落下什么。
什么都沒有。連粒碎珍珠都沒落下。
一個滴水不漏的騙子。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也許不應(yīng)該對人品欠佳的騙子說出自已的目的。
可他還是說了。
因為太過渺茫，渺茫到近乎絕望，除了最心腹的琴山，誰都不知道他回來真正想做什么。
他在海里沉浮了太久，忽然來了一個毫不相識的人。
大約是萍水相逢，所以說了也無傷大雅。
他抬眼，房中只有火光還在不安分地搖曳，像是海浪。
*
徐妙雪回到程家已過三更，饒是再精力旺盛的身體此刻也哈欠連天。
阿黎跟不知疲憊的小黃鸝鳥似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拜托小姐，那可是探花郎??！探花郎相中了你當(dāng)夫人，你還有什么好生氣的？”
“他算計我！”
“算計你也是你的福氣呀小姐，說明他欣賞你的才智?！?/p>
“這么說我還要感恩戴德了？”
“那當(dāng)然了！他是探花郎！”
“你忘了他把你們都抓起來了？”
“早知道他是探花郎，我們就不應(yīng)該逃啊。”
“……”
真的很無語。
自已的心腹胳膊肘先往外拐了。
探花郎有什么了不起的，還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一副死臉愛搭不理，還比別人多了八百個心眼子。
你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個心機多重的人！城府之深！嘆為觀止！
徐妙雪心中哀嚎，一想到明日還要早起趕回裴家，頂多只能睡個囫圇覺，就已經(jīng)生無可戀。
她有氣無力地推開房門，幾乎是閉著眼睛在走路了，阿黎卻看到了什么，猛地一個激靈。
“少，少爺……”阿黎支支吾吾。
徐妙雪掀開眼皮子，見程開綬坐在她的房里。
有些意外。
他不知在這里等了多久，看上去格外憔悴。青白的袍子披了一身月光，月光在他身上結(jié)了一層霜，四月的天，原來還是那么冷。
徐妙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好像有些日子沒見到程開綬了。賈氏將他抓回來之后便看得很嚴(yán)，再加上原先咄咄逼人的曾員外突然取消了婚約，連下的聘都不要了，賈氏心里多少有些犯怵——徐妙雪就跟個黑洞似的，什么事都到她身上都能折足，她更要看住自已的寶貝兒子了。
徐妙雪總是覺得程開綬沒用。
可一個沒用的人，卻長了一顆滾燙的心，真叫人厭煩。
徐妙雪抱著胸坐下來，沒什么好口氣：“干嘛？告發(fā)我夜不歸宿??？”
程開綬垂眸苦笑，也不同她爭辯，直奔主題：“我送你離開程家吧。”
“有病?！毙烀钛焊鶝]當(dāng)回事。
“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夫人愿意認(rèn)你做義妹，”程開綬對她刻薄的態(tài)度習(xí)以為常，繼續(xù)從袖中取出一張房契和一袋沉甸甸的銀子，“她是個寡婦，宗親稀薄，這事不會很麻煩，你也不必改籍。我為你置辦了一間民房，只要你愿意，隨時都可以離開程家?！?/p>
徐妙雪像是傻住了。
她什么話都沒說，只訥訥地接過地契，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仿佛上頭那些制式化的蠅頭小楷里藏著什么不為人言說的重要機密。
阿黎有些心動了，這確實是一條好路子——官府雖沒有書面承認(rèn)義親，但只要不是賤籍投靠良籍，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操作，就是幫徐妙雪換了一家自由的門戶。
她瞅瞅小姐的反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她抿著唇，竟是一副怒氣蓄勢待發(fā)的樣子。
“我要你救了嗎？”
阿黎絕望地別過眼——果然，果然。小姐對著少爺?shù)臅r候，嘴里是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