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就在賈氏即將靠近雅間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急呼。
賈氏回頭看,竟是程開綬追了上來,她驚喜地拉過兒子:“兒啊,你來得正好,同母親一起進去給你未來岳父敬杯酒。”
程開綬板起臉訓斥道:“母親,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賈氏一愣。
“鄭家明明沒有邀請您,您還非得大張旗鼓地來——您是想要街坊鄰居都知道您點了一碟花生米在甬江春坐一晚上的事嗎?”
賈氏被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是那裴六奶奶……”
程開綬打斷,難以置信地問:“您還想要攀附裴家不成?”
“不是……我是疑心……”
“您快跟孩兒回去吧!若是叫兒的同窗看到了,兒以后在書院如何抬得起頭?”
程開綬硬是將賈氏強硬地拉走了。
賈氏不情不愿地回家,心里頭還嘀咕著又沒見到那裴六奶奶的真容。
她就是有種強烈而荒誕的直覺。
這些日子徐妙雪都神龍見首不見尾,她原本懶得管那丫頭,就怕她常在家中擾了自家寶貝兒子的心神,她老在外面跑才好呢,可此刻想來,確實有些可疑——一個女孩子家,日日不在閨房里,她出去都做什么?
賈氏想到了什么,開始催促馬夫趕緊行車——她得想回家再確認一下,倘若徐妙雪在家里,她肯定就不是裴六奶奶。倘若她不在……
賈氏心事重重,沒注意到自已的兒子程開綬一路都心不在焉。
她火急火燎地回了家,直奔徐妙雪的小屋——
“母親,你去找她干什么?母親!”程開綬還想攔著賈氏,可回到了自已家里,就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賈氏了。
“你馬上就要與鄭意書成婚了,你少管那丫頭的事——來人,把少爺帶回房里去?!?/p>
賈氏一聲令下,兩個高大的家丁便擋在了程開綬面前。
——砰一聲,那搖搖欲墜的老木門被賈氏氣勢洶洶地推開。
坐在榻邊布衣粗裙的徐妙雪驚訝地望向門口:“舅母?”
賈氏懸緊地心的落了回去,活生生的徐妙雪不就好好地坐在這里嗎?
賈氏一下子就清醒了,覺得自已今天是被這甬江春沖昏了腦袋——這賤丫頭怎么可能是前呼后擁的裴六奶奶,這件事本來就不合理,她只敢在甬江春點得起一碟花生米,她要飛黃騰達那還得了?
賈氏環(huán)顧四周,見房中燈火通明,上去便熄了幾盞油燈,罵罵咧咧道:“要死啊敗家玩意,點這么多燈,你當燈油不要錢啊?!?/p>
徐妙雪不動聲色地將藏在被褥里不慎露出半截的灑金馬面裙往里掖了掖。
“你給我過來!”賈氏對著徐妙雪頤指氣使。
她一看到徐妙雪就有一肚子氣。
這氣來自于剛才她在甬江春受到的羞辱,來自于那個高高在上的裴六奶奶和自已的差距,而那個裴六奶奶居然跟徐妙雪長得有幾分相似。
她在外頭可不敢有這股氣,因為她還有自知之明,知道氣無處可撒,但這會,有個絕好的受氣包在這里。
她是個市井婦人,捧高踩低的事,她最熟練了。
賈氏開始找茬:“最近天天往外頭跑,掙了不少錢吧?”
徐妙雪臉色微變。
她最怕的事還是來了。
賈氏一邊說著,一邊在她房里開始翻翻撿撿:“——都藏哪了?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程家養(yǎng)你不容易,賺來的錢都要上交……”
眼見著賈氏就要打開衣柜,徐妙雪上前猛地推開她,大聲吼了回去:“別翻我的東西!”
“小兔崽子,你跟誰吼呢?”
賈氏一個耳光扇了過去,徐妙雪只覺半邊耳朵嗡嗡的,但她死死擋在衣柜旁的抽屜前,反唇相譏:“還虧舅母是要跟鄭家結親的人,怎么還來我這當叫花子呢?告訴你,我沒錢!”
賈氏一看就覺得那抽屜里有錢,招呼家丁將徐妙雪拉開,果然在抽屜里搜到了一袋子銅錢。
徐妙雪被家丁們束縛著,咬牙切齒地看著賈氏拿到了“戰(zhàn)利品”。
這還不夠,賈氏指著徐妙雪的右手:“方才你是拿這只手推的我是吧?敢對長輩不敬,責手心十下——”
阿黎的臉色先變了,像是聽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連忙跪下懇求:“夫人,是我家小姐不懂事沖撞了您,奴婢愿意替小姐受罰!”
賈氏最喜歡看到求饒,她愈發(fā)得意地道:“你既然忠心為主,那你就替她數(shù)著,數(shù)錯一下,你家小姐就得再罰雙倍!”
賈氏得意地扭著腰肢走了。
徐妙雪的手被兩個家丁摁在地上——賈氏的家法“責手心”,可不是用竹板打手心,而是打手背。手心肉多,打著不痛,徐妙雪從小挨到大,都習以為常了,于是賈氏就發(fā)明了“升級版”。
戒尺一下下敲在手背的掌骨上,阿黎一邊數(shù)一邊哭,每落一下徐妙雪都忍不住渾身一顫,滿額冷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衣柜似乎動了動,但無人注意。
終于數(shù)到了十,阿黎一把上前扶住了有些虛脫的徐妙雪。家丁們揚長而去。
待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時,阿黎上前關緊門,徐妙雪才打開了衣柜——高大的裴叔夜正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擠在里面。
他黯淡地注視著徐妙雪,似是欲言又止。
半個時辰之前。
今日的宴會,裴叔夜本該與徐妙雪一同赴宴,奈何衙署里有十萬火急的事不得不處理,待他下職時,已經(jīng)差不多是結束的時辰了。若徐妙雪一個人回家,免不了裴老夫人又一頓啰嗦,所以裴叔夜來到甬江春接“夫人”,卻撞見賈氏和程開綬從樓里出來。
一打聽,才知道方才賈氏想進雅間敬酒,但幸好沒進去。
裴叔夜心覺不妙,趕緊找了個由頭讓徐妙雪離開,速速帶她抄近路回程家。
徐妙雪知道賈氏若是進她的房間,必定會和以前一樣將她房里的銀錢搜刮一遍,所以想讓裴叔夜將她換下來的行頭都帶走。
這是裴叔夜第一次踏入徐妙雪成長的地方。
程家雖是小門小戶,可也算是衣食無憂之家,他沒想到,她竟然生活在這樣陰冷逼仄的地方。
他幫忙點了很多盞油燈,想讓這個地方看上去亮堂一些,當時徐妙雪似乎想說什么,可欲言又止。
正當他拿上她一身的行頭想離開時,賈氏已經(jīng)進來了,他來不及離開,只等藏在了衣柜里,目睹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這些事情,似乎是這里的常態(tài),不時就會發(fā)生,所有人都習慣了,連徐妙雪都一臉尋常,頂著蒼白的嘴唇,朝他一笑:“沒事了,你可以走了?!?/p>
裴叔夜依舊沉默,只是用手掌輕輕托起她被責罰的那只手,動作輕得仿佛在觸碰一片即將凋零的花瓣。她的手無力地耷拉著,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手背上薄薄的皮膚下,淤血已經(jīng)腫了起來,紅得駭人,像是驚濤駭浪藏在脆弱的皮膚之下,被人的意志死死壓制著。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縫里嵌著幾根細小的木刺,深深扎進皮肉,滲出點點猩紅……那是她方才痛極時,無意識抓撓地板留下的痕跡。
徐妙雪原本已經(jīng)麻木了,賈氏從小就想著法子折磨她,拿她當出氣孔,彰顯自已的權威,她從來不哭,她可是個鐵一般的女人——可當他用熾熱的掌心捧著她時,卻像是一團火灼痛了她。
鼻尖驀得一酸,她連忙警覺,渾身繃緊忍住了眼淚。
“有藥嗎?”裴叔夜低聲問阿黎。
阿黎抹了眼淚梁上,才搬來一張凳子踩著夠到梁上,將藏在上面的藥盒拿了下來:“夫人不許小姐藏藥,非要我們?nèi)デ笏沤o,所以我們就藏了一些。”
裴叔夜默不作聲地接過藥——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種窩囊的感覺了。
他藏在衣柜里,和她之間像是隔了一道巨大的溝壑,他邁不過去,只能隔岸觀火地看著自已的夫人被欺辱。
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很多年前,他發(fā)現(xiàn)陳三復被梟首案有諸多說不清的地方,那些很輕易就能被證偽的文書,卻在朝堂之上有理也說不清,他覺得自已是那么的窩囊和無力。
裴叔夜聞了聞藥膏,有些變味了,他搖搖頭,道:“我?guī)慊丶?,家里有好藥?!?/p>
徐妙雪發(fā)現(xiàn)裴叔夜有些異常,她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是同情?
但習慣了自已舔舐傷口的她只覺得有些別扭,她不喜歡讓人看到這么狼狽的自已,催促道:“不行,我舅母盯上我了,她要是再殺個回馬槍,發(fā)現(xiàn)我不在就完了?!?/p>
“她要是發(fā)現(xiàn)了,我會讓她閉嘴?!迸崾逡股坏?。
“你瘋了嗎?你我的契約可只有一年,結束之后我是要回程家的——”徐妙雪壓低了聲音,語氣確實又急又重,“你別毀了我!”
“你可以一直是裴六奶奶?!迸崾逡姑摽诙?。
話一說出口,他自已也意識到了一些曖昧的不妥之處,又解釋道:“你不是早就意識到了嗎?這個身份能帶給你的便利和庇佑。反正我總歸是需要一個夫人的,是你還是別人都一樣?!?/p>
“我才不要跟別人一樣?!毙烀钛┝⒖瘫泷g了回去。
裴叔夜啞口無言。
她當然跟別人不一樣——但話到嘴邊,便將真正的意思藏起來了三分,變成言語,又藏了三分,剩下四分半真半假,他自已都糊涂他到底在說什么。
裴叔夜心煩意亂:“先跟我回家,你這手得立刻上藥,”見徐妙雪還在猶疑,他又無比篤定地道:“程家的人,今夜絕不可能再踏進你的房間——我發(fā)誓?!?/p>
這個保證讓徐妙雪的心頓時踏實了。
她知道裴叔夜有這個本事。
她身體里那根繃了很久的弦,突然放松了一瞬。
好像……她不斷下墜的人生,有一雙溫暖的手托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