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康兩家退婚之后,鄭意書與康元辰這段孽緣卻始終未能斬斷。
當(dāng)初兩家議親時,這對年輕人早已情根深種,花前月下不知許下多少海誓山盟,只待喜轎臨門成就美滿姻緣。誰知天意弄人,兩家驟然交惡,一紙退婚文書生生拆散了這對有情人。
康元辰被迫另娶她人。他大婚當(dāng)日,鄭意書在房中撕碎了那張失效的婚書,發(fā)誓此生不再相見??僧?dāng)康元辰扔下新娘子深夜翻墻而來,帶著滿身酒氣跪在她面前時,她終究還是心軟了。
他說她不會打擾她,他偶爾來看看她就好。
起初,康元辰只是站在她院墻外的梨樹下,隔著春日的落花遙遙望她。鄭意書推開繡樓的窗,便能瞧見他青衫落拓的身影,風(fēng)過時,雪白的梨瓣簌簌飄落,沾在他的肩頭,又拂過她的窗欞。她手里捏著一卷詩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到了夏天,他改在荷塘對岸等她。她執(zhí)一柄團(tuán)扇,裝作賞蓮,目光卻總?cè)滩蛔÷舆^水面,去尋他的身影。蟬鳴聒噪,荷葉亭亭如蓋,遮不住他灼熱的視線。偶爾有蜻蜓點水而過,蕩開一圈漣漪,就像她被他目光觸及時的戰(zhàn)栗。
她日日以淚洗面,既恨自已不知廉恥,又忍不住期待他的下一次造訪。
秋風(fēng)起時,他開始月夜來訪。鄭意書在廊下焚一爐檀香,他就在院中的桂花樹下駐足。金黃的桂子落滿石階,香氣濃郁得教人發(fā)昏,卻仍蓋不住彼此呼吸間的焦灼。有幾次,她幾乎要沖出去撲進(jìn)他懷里,可最終只是攥緊了衣袖,欲蓋彌彰地用力關(guān)上門。
那一年冬天,從不下雪的寧波府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她在院中與姐妹們玩雪嬉戲,卻忍不住幻想是與他在“綠蟻新醅酒,紅泥小酒爐”的意境中對坐。從此春夏秋冬,這世間的美麗都被打上了康元辰的烙印,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看她了。
她發(fā)誓再也不會理他,但那夜子時,她聽到柴扉外有動靜,來不及披上外袍,穿著單衣便跑了出去。
他不知站了多久,睫毛上都結(jié)了霜。
她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龐:“冷嗎?”
他抓住了她的手,冰涼的,卻又滾燙的。
那一夜,炭盆里的火明明滅滅,帷帳上的銀鉤在掙扎中崩斷,紗簾如雪崩般傾瀉而下,掩住了一室旖旎。羅裳委地,他啞著嗓子喚她的小字。
多荒唐啊。
這些年來,他們就像撲火的飛蛾。他們曾計劃私奔,卻在城門口臨陣退縮;也曾相約殉情,可誰都沒勇氣喝下那杯毒酒??翟酱髢鹤映錾臅r候,鄭意書恨得想用以死報復(fù),可康元辰又來苦苦哀求,說傳宗接代是逃不過的事情,他在她的繡樓外跪了一夜求她原諒,她又心軟了。
他們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訣別,每次相見都痛下決心,說這是最后一次,發(fā)誓此生不復(fù)往來??擅看畏珠_后,又撕心裂肺,不過旬月光景,忍不住重蹈覆轍。
這般糾纏不清的日子持續(xù)至今,鄭意書一直未能嫁人,一來是被退過婚的緣故,二來……也是她自已糊涂。直到上個月,鄭意書診出了喜脈。
這些年他們偷嘗的禁果,終究結(jié)出了最致命的果實。這個不該存在的孩子,讓這段本就見不得光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進(jìn)退維谷。
鄭意書萬念俱灰——若是事發(fā),不僅她要被沉塘,整個鄭家女眷的名節(jié)都將毀于一旦。她顫抖著告訴康元辰,卻見他臉色煞白地說要找人開副落胎藥。那一刻,她終于看清了這個男人的懦弱。
有時候,一段感情的幻滅只需要一個瞬間。
她這才看清,這些年康元辰生了大兒子,納了妾,又生了孩子,又納了妾,他心寬體胖,日漸圓潤,再也沒了當(dāng)年翩翩少年郎的模樣,唯有她那雙不知被什么蒙住了的眼睛,還停留在當(dāng)年,愛得死去活來,蹉跎了自已的大好時光。
走投無路之際,她想到了程開綬。這個從小一起讀書的呆子,如今已是有名的端方君子。她記得他總是一絲不茍地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課,記得他寧可挨罰也不愿說謊的模樣。雖然從前覺得他古板無趣,但此刻,這份正直反而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但她的請求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她沒有信心程開綬會幫忙,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她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倘若這條路行不通,她就只能一條白綾了結(jié)此生,保全家族的名聲,也報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然而,程開綬在思索了幾天后,此刻痛快地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他提出的要求,雖然有一絲的古怪,也并不過分。
“佩青,謝謝你?!编嵰鈺鴾I如泉涌,“成婚之后,我不會再跟他往來了。”
“沒關(guān)系,”程開綬淡淡地道,“我也有喜歡的人,我知道那種感覺。”
鄭意書沒有問他喜歡的是誰。
她只是更愧疚了。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好恨——要是當(dāng)年,大哥鄭旭不做那件事就好了……兩家就不會結(jié)怨,她與康元辰就能順利利地成婚,也就沒有今日這些事了。
佛家都說萬事皆有因果,現(xiàn)在他們家造的孽終于結(jié)了惡果——但為什么,是在他們身上?
*
入了夜,徐妙雪披了一件不打眼的披風(fēng),悄摸摸地往外走。才出了小院,她便察覺有人跟著。
——那些人還沒死心?
昨日的藥沒得手,今兒還派人偷偷跟著她,非要害她?
徐妙雪覺得煩人,亦有一絲莫名不安。她靜也不是,動也不是,這些人好像纏上她了。
她只能見招拆招。
她步伐輕快,在精舍里七彎八繞,三下五除二便甩掉了身后的尾巴。確認(rèn)身后沒人后,她才步入一個隱秘的禪室。
禪室小窗外一株開得正茂盛的海棠,花影垂落在茶案上,一個纖細(xì)的人影壓著花影,衣袖拂來一縷宜人的沉水香。
“來了?!?/p>
“嗯,甩開幾個尾巴費了點時間?!?/p>
徐妙雪茶座對面落座。
楚夫人提起爐上小壺為徐妙雪斟茶,徐妙雪卻抬手探了探壺壁。
嬉皮笑臉,一點都不客氣:“涼了,我愛喝滾燙的茶——沸水才能激出最大的茶香。”
楚夫人嗔怪地睨了她一眼,但還是重新舀了壺清水,將小壺放回去煮。
“也不怕燙著手。”
“爛命一條,哪那么多所謂——”徐妙雪撐起手肘,倚在窗邊,“楚夫人和裴二奶奶,談得還順利?”
“她沒半點懷疑,”楚夫人勝券在握,“沒有什么事是花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多花些。”
徐妙雪嘿嘿一笑:“我就喜歡楚夫人愿意花錢的大氣?!?/p>
爐子上的水沸了,楚夫人為徐妙雪斟了一盞茶。
楚夫人微笑:“我也喜歡你的膽量?!?/p>
徐妙雪捏起滾燙的茶盞,陶醉地嗅了嗅茶香,送入口中。
其實那日裴老夫人罰徐妙雪跪思過堂,可一點都沒冤她。
徐妙雪出發(fā)前便發(fā)現(xiàn)馬車被人動了手腳,她將計就計,讓馬車壞得更徹底一些。
裴家的馬車在甬江春樓下停了許久,楚夫人自然注意到了。
這其實側(cè)面驗證了楚夫人之前的猜想——這個裴六奶奶,有意與她交好。
楚夫人是全城最大的當(dāng)鋪和錢莊東家,她對貨物的流通非常敏感。那日如意港上橫空出世的裴六奶奶,身上許多東西都是在她的鋪子里的孤品。
可裴六奶奶不是剛隨裴大人入城嗎?
原本徐妙雪是沒想那么多的,干一票就跑的事,留點破綻怎么了,就是沒想到,后來會被裴叔夜扣下,真成了裴六奶奶。
她早就知道,在楚夫人那兒留下了一個隱患。
楚夫人單獨給她遞拜帖的時候,她便猜測,這是一番試探。但她畢竟要遵守裴家的規(guī)則,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見楚夫人,只能讓馬車停在楚夫人的宴會樓下。
若楚夫人足夠明白,就會知道徐妙雪的意思。
若她足夠迫切,就會抽絲剝繭,找到那個關(guān)鍵人物——她當(dāng)鋪的伙計,剪子。
徐妙雪和楚夫人都完成了對彼此的考驗。
徐妙雪巧妙地將自已的把柄送到了楚夫人手里,而楚夫人也展現(xiàn)了自已合作的誠意。
徐妙雪對楚夫人說:“只要你愿意花錢,我能讓你光明正大地受邀參加如意港宴會?!?/p>
當(dāng)時,楚夫人的目光里還有些懷疑。
“就憑我這樣一無所有的人都可以,你的籌碼可比我多多了。”
兩人一拍即合。
那位“慧覺和尚”,由楚夫人帶到人群中,是最合適不過的。
一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和尚可能是江湖騙子,但一個在有錢人身邊的和尚——一定有本事。
眾人雖然看不起楚夫人,卻對她的富有毫不懷疑。
這“和尚”不經(jīng)意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圍觀者心里種下了種子。
不過,普陀山幾日,還是有變數(shù)。
楚夫人發(fā)問:“說說吧,原本計劃里,可沒有借康家錢這一環(huán),為何突然做此安排?”
徐妙雪轉(zhuǎn)動著杯子,看似賣關(guān)子,實際上——她也不知道怎么開口。
她要怎么告訴自已的合作伙伴,她最大的優(yōu)勢——裴六奶奶的身份,即將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