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乃觀音大士應(yīng)化之道場,自古為東南佛門勝地。島上峰巒疊翠,梵剎精藍隱于林靄之間,晨鐘暮鼓與海潮相和,素有“海天佛國”之譽。
而普陀山奉觀音為主尊,其淵源可溯至一樁千古佳話——“不肯去觀音”。相傳唐咸通年間,有日本高僧慧鍔法師自五臺山請得一尊觀世音菩薩紫檀木像,欲東渡扶桑供養(yǎng)。舟行至蓮花洋附近,忽遇風(fēng)浪阻隔,慧鍔法師心知菩薩顯化,不肯東去,遂虔誠禱告,將圣像請于潮音洞側(cè)供奉。此即普陀山開山供奉觀音之始,那尊有靈之像,后世尊為“不肯去觀音”,并建不肯去觀音院,宋元豐三年朝廷賜銀,改建為寶陀觀音寺。
數(shù)百年間普陀山香火鼎盛,然而到了今朝,因東南沿海倭患,朝廷厲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普陀孤懸海外,頓失舟楫之便,自此香客斷絕。昔日寶陀禪林鐘鼓寥落,圣山雖在,佛光蒙塵。
然而佛法慈悲,近年寧波府內(nèi)眾縉紳貴胄聯(lián)名上呈官府,懇請?zhí)亻_航路,允準前往普陀山啟建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官府終破例允準,四方信眾才能有今日一行。
為了這水陸法會,山腳下提前修建了專供貴客下榻的“普陀精舍”。此處環(huán)境清幽,古木參天,梵音隱隱可聞。精舍由數(shù)進相連的院落組成,以回廊相連,粉墻黛瓦,檐角飛翹。
貴族們被集中安置在最大的一處院落內(nèi)。院內(nèi)布局講究,中央是青石板鋪就的庭院,設(shè)有石桌石凳及小巧的放生池。四周環(huán)繞著數(shù)十間獨立的精舍,每間精舍雖不算寬敞,但陳設(shè)潔凈雅致:一床一榻,一幾兩椅,墻上懸有淡雅的山水或禪意字畫,窗明幾凈。院內(nèi)亦有專供女眷梳洗和方便之所,與男賓區(qū)域嚴格分隔。
齋飯時辰,是精舍內(nèi)最熱鬧的時候。男女分席而坐,中間或以屏風(fēng)、竹簾相隔,或以回廊轉(zhuǎn)角自然區(qū)分。仆婦丫鬟們穿梭侍奉,將一道道精致的素齋——清炒時蔬、素雞素鴨、豆腐羹、寺院特制的羅漢齋等一一奉上。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素菜清香。貴胄們雖食素,禮儀卻絲毫不減,席間低語交談,話題自然圍繞著今日碼頭的風(fēng)波、普陀勝景,以及……悄然流傳開來的消息。
慧覺大師那句“楚夫人乃身負大氣運、大福報之人”,很快便在各種遞送茶點的間隙、以及晚課后的閑談中,變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越傳越玄乎,說楚夫人她本是菩薩座前下凡歷劫的仙子。
楚夫人龐大的商業(yè)版圖也成了一種佐證。難怪她能白手起家,創(chuàng)下那偌大的錢莊基業(yè),原是命格貴重,而她向來令人詬病的克夫命,也有了一種新的解讀——那是凡夫俗子承受不住她的大氣運,福薄命短。
不過,八卦之余,大多數(shù)人仍是半信半疑。畢竟“仙子下凡”之說太過飄渺,更多是茶余飯后的談資,也不可能立刻改變楚夫人在貴女圈的地位。但無論如何,楚夫人在精舍中行走,感受到的探究目光里,少了幾分鄙薄,多了幾分復(fù)雜難言的情緒。
齋飯已過兩巡,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裴家六爺裴叔夜和那位剛剛經(jīng)歷“邪祟侵擾”的六奶奶徐妙雪,始終未曾露面。
眾人低聲議論著——明明裴老夫人以裴六奶奶生了邪病要靜養(yǎng)為由,單獨將她安排在了一個偏僻的小房間,還不許裴六爺近身。
誰都知道,老夫人不喜這個兒媳,更怕她帶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影響了自已兒子的仕途。
但裴六爺遲遲未來,難不成,縱是見不成面也要陪著夫人?
眾人言語間,勾勒出一幅夫君深情、衣不解帶陪伴病弱妻子的溫馨畫面。
然而實際上——
幽靜的精舍中垂著一席竹簾,這是裴老夫人劃下的最后界限,要徐妙雪在內(nèi)靜養(yǎng),徹底祛除邪祟后才許她出來見人。
裴叔夜就站在竹簾前,看到簾后那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東家要發(fā)火,不管自已有沒有錯,認錯態(tài)度都得好。
“六爺,對不起,我應(yīng)該聽你的話待在家里,但這真不怪我,不是我要來,是老夫人非要我來的……盛情難卻,我哪能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那行,”裴叔夜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戲,“既然你如此不情愿,那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
徐妙雪嬉皮笑臉道:“六爺,坐了那么久的船,我都累死了,怎么也得休息幾天吧?再說,來都來了,不跟菩薩打聲招呼?你這太不體面了呀?!?/p>
她這副死乞白賴的模樣更叫裴叔夜窩火。
皮一皮很開心是吧?
裴叔夜的聲音驀得沉了下來:“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
徐妙雪一個激靈。
徐妙雪還想嬉皮笑臉地磨他,卻聽到他聲線凜然,異常嚴肅,明白他是來真的,這一套是行不通了。
“明早天亮,不許再裝病,同我回府城?!?/p>
“……還能商量不?”徐妙雪小心翼翼地試探。
還敢討價還價!
“不能!”
簾子后一下子沉默了。
裴叔夜非常后悔,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個女人,是個慣會蹬鼻子上臉的,他不該給她開那個口子,答應(yīng)她各行其是,各取所需——不,他最該后悔的,是選了她。她惹出的麻煩,可能遠超出給他帶來的益處。
他火急火燎地趕來,一是生氣她屢教不改,二來得知,背后是盧大奶奶勸母親帶上徐妙雪時,他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勾當。
是盧老要動手了。
這些人不允許他娶一個局外人,裴六奶奶的位置,需要留給一個明理懂事,會給他吹枕邊風(fēng)的大家閨秀。
他真是不明白,這女人分明只要安分守已,就不會有事,可她太不長記性了。
她一個市井的騙子,靠著那點小聰明,哪里玩得過大宅子里的手段?思過堂那一晚還沒給她敲警鐘嗎?
分明警告過她了,居然還在那興風(fēng)作浪,為了騙錢鋌而走險。
而這一切一切的理由,最重要的,還是裴叔夜自已。
他要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驕傲、智慧,他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他是天之驕子,他可以敗在朝堂上,可以敗在戰(zhàn)場上,但不能敗在一個騙子身上。
他為了回寧波府籌謀已久,如今正是他謀事的關(guān)鍵時候,而夫妻本是一體,她的一言一行都會牽連到他。
他請一個騙子來,要的是幫自已成事,而不是請個祖宗來,在他頭上動土,隨時都可能壞他的事。
裴叔夜深呼吸一口氣,事已至此,只能再給自已、也再給她一個機會。
“走不走?”
徐妙雪當然不可能回去,她的計謀才剛剛開始。今日碼頭,她只是在鄭二爺心里種了顆種子,她還要澆灌它,引誘它……讓那陷阱自已長出來。
“我不回去?!彼餍詳傞_了說。
兩塊鐵板都知道對方很硬,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改變。
裴叔夜沉默地凝視著那方遮擋的竹簾。
夕陽從竹簾后透過來,光影割在他身上,劃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沒有什么邪祟,這竹簾就是擺設(shè),可他們還是遵守了這個規(guī)則——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也就沒有非得面對面的必要。
裴叔夜向來對這些陌生人的面孔都沒有興趣。
所以第一次在弄潮巷里挑人,他坐在屏風(fēng)后從頭至尾沒有露面,也無意去看屏風(fēng)后那人的長相。在他心里,棋子都是一個面孔,高矮胖瘦都與他無關(guān)。
那時他的傲慢讓他吃了個悶虧。
第二次他抓到她,將她摁在水里洗凈了面。他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可他依然沒有記住她。
因為那時的“看”,是他的一個手段而已。
然而此刻裴叔夜的腦海里,竟清晰地浮現(xiàn)出徐妙雪的模樣,他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想象出她臉上的表情。
那雙狡黠的眼睛,偏偏閃爍著漂亮的光芒,精亮的,不加掩飾的,充斥著原始的決心和欲望,和她在人前那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模樣截然不同。
在她臉上,他總能看到“我非要”的決心和那種為了目標能拋下一切的冷血。
但她的身體未必跟得上她那勇往直前的精神,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呼吸會更用力一些,仿佛這樣就能獲得更多的力量來支持她的決心,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鼻根處有一顆不起眼的痣。
裴叔夜突然發(fā)覺,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樣貌開始清晰起來。
從前他是俯視她的執(zhí)棋者,她跪在那里,他瞧不清她的臉,可她總是要仰頭望他。
當這世上最強的矛遇上最硬的盾——會發(fā)生什么呢?是矛能擊碎盾,還是盾能震碎矛?
“我給你兩個選擇——跟我回府城,今日之事,一筆勾銷。你若非要留在這里,也可以——”
“代價呢?”
“待你從普陀山歸來,你我合作就此結(jié)束?!?/p>
他說得如此平靜,可徐妙雪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猝不及防的,只覺心臟在驟然下墜,砰——在五臟六腑間砸出一片深不見底的廢墟。
仍在下墜。
她有些慌了,猛地抬起頭。
她試圖從不起眼的縫隙中捕捉到他衣袍的顏色與褶皺,只是這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發(fā)現(xiàn),印在簾上那模糊的人影,跟山一樣,深不可測的、不可撼動的。
今時不同往日了,之前是裴叔夜算計她,要她履行契約,可現(xiàn)在他說不需要她了——可她需要裴六奶奶的位置啊。
不該是這樣。
他們的合作不該堅不可摧嗎?
徐妙雪癱坐下來,蹙著眉頭思考這個令她被動的難題。
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從長計議,但她已經(jīng)開弓射出第一箭,后續(xù)的計謀都已就位。她將自已暴露在了敵人面前,她不能回頭了。
錯過了這次普陀山之行,下一次像這樣將無論貧賤富貴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場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更不知鄭二爺是否有所察覺?,F(xiàn)在是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正是她乘勝追擊的好時候。
她沒有翻云覆雨的力量,所能依仗的,不過是些機巧謀算,以及人心口舌間的風(fēng)浪。
佛家《楞嚴經(jīng)》有言:“眼耳鼻舌,及與身心,六為賊媒,自劫家寶。由此無始眾生世界,生纏縛故,于器世間不能超越。”
意思是說,這眼觀耳聞,舌嘗鼻嗅,身觸心思,本是自家寶藏的看守,卻常引外賊——色聲香味觸法六塵入室,迷亂本性,反將珍寶劫掠一空。其中,這“聲塵”——人言是非、唇舌翻覆,最是惑亂心神的魔障。它能由耳入心,播撒疑惑,滋生業(yè)障。
既然這悠悠眾口、流言蜚語便是攪動紅塵的利器,徐妙雪早就下了決心,她便索性做那興風(fēng)作浪的口業(yè)修羅。
她布下了精心織就的羅網(wǎng),恨不能立時三刻便能審判鄭應(yīng)章。
她想不了那么久遠的事了。
“我要留在這里?!彼龍远ǖ刂貜?fù)了一遍她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