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混著海潮傳來,徐妙雪貼著鹽倉斑駁的墻根往家挪。
“貝羅剎”的名號聽上去無所不能,神乎其神,而實(shí)際上,她只是一個被寄養(yǎng)在外祖程氏家中的孤女。
程氏是寧波府沿海的一個小地主,從官府手里承包了一片鹽場。當(dāng)然,鹽場全是官府支的,明面上不可能承包給私人,這只是當(dāng)?shù)厝诵恼詹恍淖龇ā淌腺V賂鹽課司的官員,每年繳納定額的鹽課(即鹽稅),那這片鹽場便實(shí)際歸他們管了,他們向灶戶攤派超額鹽課,從中賺取差價。(通俗解釋:比如官府要求鹽場每年交一千兩銀子,程氏說這錢我們出,但鹽場讓我們管。政府官員收了賄賂,又不用自已費(fèi)心管理鹽場,就默許程家成了鹽場的實(shí)際老板。程家又對煮鹽的灶戶說官府要收稅,每人每年必須交兩百斤鹽,但實(shí)際上,政府只要求每人交一百斤。多出來的一百斤,就被程家私吞了。)
程家算不上是大豪族,但靠海吃海做鹽的買賣,日子過得還算富足,在寧波府有著兩進(jìn)院的宅子,家中仆從十來人。而徐妙雪是程家的表小姐,按理說日子應(yīng)該過得不錯。
確實(shí)不錯——徐妙雪可有自已獨(dú)立的小房子呢。
這房子原本是后院的狗窩。程家那條養(yǎng)了十年的狗死了,徐妙雪來了,便用稻草和木板簡單搭了個大一些的房子,讓她住了進(jìn)去。
程家不養(yǎng)閑人,徐妙雪想要討口飯吃,便得跟那些鹽婦一樣去鹽場煮鹽,給程家干活,若是哪里惹得管家的舅母賈氏不痛快了,少不了一頓家法伺候。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徐妙雪還算自由,她住在程家最外圍,平日里沒人會來看她死活,舅母也不會親自去高溫炙烤的煮鹽爐那巡視,她去鹽場點(diǎn)個卯就能開溜。
不過天有不測風(fēng)云,總有始料未及的時候。
柴扉剛推開半寸,檐下鐵馬突然叮當(dāng)亂響,徐妙雪發(fā)現(xiàn)自已房中燭火大亮,可這會兒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也許因為運(yùn)氣都在前頭用完了,今兒實(shí)在是不巧——阿黎回來的時候正好撞上舅母賈氏身邊的嬤嬤出來解手,這才將賈氏都驚動了。賈氏一看阿黎那熟練的架勢就明白這一定不是第一次,當(dāng)即將人綁了。
程家雖然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規(guī)矩還是有的,未出嫁的女孩子哪能徹夜不歸,這傳出去敗了整個程家的門風(fēng),到時候家中小輩的婚嫁都會受阻。
“去哪了?”賈氏沉著臉,來者不善。
徐妙雪很熟悉這風(fēng)雨欲來的表情,賈氏定要大動干戈了。
但徐妙雪滿不在乎地一腳踢翻門口腌蟹的陶翁,毫不忌諱地道:“家里不給吃不給穿,我不得自已賺么?剛?cè)ヅ毕镔u了回笑,這來錢可比煮鹽快?!?/p>
那雙明亮的眸子不見半點(diǎn)懼色與羞恥,反倒泛著幾分譏誚的冷意,叫人愈發(fā)惱怒。
賈氏氣得直發(fā)抖,指著徐妙雪破口大罵:“要不是我程家收留你,你能活到今日?你這忘恩負(fù)義的詐財鬼,如今卻攪得我程家家宅不寧!你爹死的時候就該把你一起帶走!”
“是是是,我真是程家的大罪人,可我爹就是沒把我?guī)ё撸且趺崔k呢?舅母你又不能把我打死——表哥今年該考會試了吧?若叫人知道程家的主母虐待外甥女……哎,只怕舅母您的德行會毀了表哥的仕途喲?!?/p>
徐妙雪最會陰陽怪氣,一個字不見臟,卻句句往賈氏心窩子里戳。
“你,你——”賈氏氣得話都說不利索,目光突然瞟到旁邊跪得跟鵪鶉似的阿黎,頓時又來了威風(fēng),“老娘治不了你,還治不了你身邊的小賤人嗎?——來人!將這個助表小姐私自外出的婢女拖下去打死!”
“你敢!”徐妙雪眼中陡然閃過幾分凌厲的兇光,這大概才是她最真實(shí)的模樣,仿佛一頭未經(jīng)馴化的野獸,隨時都會跳起來咬人,“阿黎的身契在我這兒,她是徐家的人,你程家無權(quán)處置,你要是敢打死她——我就去官府狀告你,你們程家別想有寧日!”
她素來都是極其護(hù)短,傷她可以,傷她的人不行。
賈氏被徐妙雪的眼睛盯得心里發(fā)毛,她的路被堵得死死的,哪怕她看徐妙雪不順眼,也沒辦法讓徐妙雪就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不過她終歸是舅母,是長輩,有的是法子讓徐妙雪不好受。
“請家法來!”
動不動就搬出家法,徐妙雪都習(xí)慣了。
竹篾落在徐妙雪的背上,她的神情卻輕松得好似撓癢癢。看到被堵住嘴的阿黎嗚咽著直流淚,她還故作輕松地朝阿黎挑了挑眉,示意自已扛這頓打就是家常便飯。
人被幾個家丁按在木凳上動彈不得,嘴上還一直挑釁。
“舅母是沒吃飯么,下手這般軟——不對啊,舅母誰的便宜都愛貪,什么都吃到你肚子里了,怎么還這么沒力氣?”
賈氏被她激得怒火中燒,一下下抽得更狠。
“死豬不怕開水燙是吧!我看是你嘴硬還是我的家法硬!”賈氏已顧不得什么主母做派,面目猙獰,動作愈發(fā)兇狠。
外院的動靜甚至驚動了內(nèi)院,深夜程宅里的燭火依次點(diǎn)亮。
程家大少爺程開綬披著外袍匆匆走到廊下,徐妙雪卻不領(lǐng)情地咧開滿是血腥的嘴沖著他笑:“表哥,仔細(xì)凍著,別生了病趕不上會試……你,你娘又得怪罪我了?!?/p>
“喪門星你閉嘴!你敢咒我兒子!”
竹篾打斷了一根,賈氏氣喘吁吁地咆哮:“拿根新的來!”
程開綬上前攔住母親的手,腳步分明是著急的,但面上仍是板板正正,冷靜地道:“母親,鬧出人命就沒法交代了?!?/p>
“我看這小蹄子骨頭硬得很!她才死不了!”
徐妙雪喘息著,舔了舔嘴角血沫,原來竹篾是浸過鹽水的,難怪渾身都火辣辣的。
怎么可能不疼呢——
從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摔在青石板上磕吃點(diǎn)皮都會哭喊著叫爹娘。
連控制著她的家丁都感覺到那股對抗的力在逐漸消失,不用按著她,她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真是自討的,分明求個饒服個軟就沒事了。
徐妙雪不是沒有試過,但她發(fā)現(xiàn)哭和求饒,仿佛是施暴者得到的勛章,他們只會越來越來勁。她要讓自已成為最硬的石頭,最難馴服的野獸,別人才會放棄對她的興趣,沒事不會招惹她,任她自生自滅去。
更何況今天夜歸的事,放在任何一家宅子里,最少也得以打死個婢女收場。徐妙雪得把賈氏的怒火都引到自已身上來,賈氏越生氣,打她打得越狠,阿黎就安全了。他們只能用這些手段,到底不敢真的打死她。
賈氏的火還沒消,還想動手,才發(fā)現(xiàn)自家兒子臉上漠不關(guān)心,手卻緊緊鎖著她的腕子不讓她動手,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十分堅持,只得作罷,朝下人擺擺手:“把她拖下去,讓她跪鹽池里去反省反省?!?/p>
被拖走的時候,徐妙雪還聽到舅母罵罵咧咧的聲音:“姓徐的都晦氣!瞧那倔脾氣,跟她爹一樣一樣!天生的詐財鬼!”
是了,詐財鬼,所有人見到徐妙雪都會這么啐她一句。她爹死了,能罵的只有她,哪怕她什么都沒做。
最早聽的時候徐妙雪還會難受地往心里去,后來便是左耳朵進(jìn)右耳出。
徐妙雪跪在鹽池里,粗糲的鹽粒硌進(jìn)膝蓋,傷口泡進(jìn)去是鉆心地痛。
每當(dāng)這種時候她其實(shí)都在想,要么一走了之,離這家人越遠(yuǎn)越好。但一個未婚女子離了原籍能去干什么?隱姓埋名,東躲西藏,日子能不能過得好一些也是未知數(shù),到時連徐妙雪這個名字都守不住。
這是她爹娘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所以她咬咬牙,在這個家里待了這么多年。
好在今天只是受了些皮肉苦,今天騙來的錢照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揣在兜里,她的伙伴們也都安然無恙。
徐妙雪有些累了,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細(xì)長,像一根繃到極致的漁線。海風(fēng)濕黏地裹住她的呼吸,鼻腔里灌滿咸腥味——是血,還是浪?她分不清,只覺喉嚨火燒火燎,身子又輕飄飄的,好似踩在搖晃的甲板上。
她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已魂魄飄得遠(yuǎn)一些。
她又夢到了大海。
燃燒的白帆被卷入大海,可那火焰竟騰得比海浪還高,在她身后的如意港,對轟的火炮震耳欲聾,無數(shù)人的夢想與未來被付之一炬。
而她只是望著大海,在想海的那頭到底是什么呢?
她駕著一艘沒有桅桿也沒有帆的漁船,一直往大海盡頭駛?cè)ァ?/p>
可滔天的海浪里竟裹著過此起彼伏的鑿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