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雖然道聽途說過關(guān)于“疫”的一些事情,但通過文字去了解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藥師那漫長的一生。
那些愁緒、憐憫、堅持、豪氣、悲憤還有絕望,都統(tǒng)統(tǒng)進入了他的腦子里,在他的記憶里不斷地飛閃,千萬種情緒如同精密的手術(shù)刀,將他的靈魂細細剖開又縫合。
過往的一幕幕記憶如剝落的彩繪漆皮翻飛,所救治之人的咳喘聲,藥材在爐中沸騰的滾水聲,那些夜不成眠的漫長黑夜……
現(xiàn)實的風(fēng)拂面而來,恍惚的記憶與現(xiàn)實相互重疊,抬起頭來,外面卻是好大的太陽。
他既是他。
又不是他。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共情了那個從未在他面前出現(xiàn)過的“疫”,共情了他曾身而為人時的遭遇。
直至……
整個記憶開始如風(fēng)箏般墜落,斷崖下的風(fēng)裹著碎石掠過耳畔,失重感像無數(shù)蛛網(wǎng)黏住五臟六腑。
沉悶的劇痛與安靜中,刺眼的血跡像是被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迅速地暈染開來。
血肉模糊,爛成了一團。
胸腔凹陷,脛骨穿透皮肉刺出猩紅,如同折斷的竹枝豁開毛邊,掛著縷縷肌理組織垂落在血泊里。
腸管混著泥漿從腹腔涌出,暗紫色臟器垂掛在嶙峋巖角,隨殘存的生命體征微微抽搐。
盯著天空的雙眼,蒙上一層灰白色的陰翳。
藥師徹底死去。
然而“疫”卻像是蛻皮一樣,剝開血肉,擠斷骨骼,渾身掛著皮膜與粘稠的血水,從死亡中重生……
蒼生苦楚。
心頭快意。
陳歲忽然明白了“疫”到底是什么。
祂并不是記憶里那個藥師,更不是什么憑空誕生的詭異,祂的本質(zhì)和白老太太的惡念一樣,同樣也是從本體中分離出來,是藥師臨死前的痛苦,以及對這世間純粹的惡意!
所以祂才會像是毫無目的一樣。
隨手播撒下疫鬼的種子,沒頭沒腦的建立了長生教,又毫無理由的打下來了疫城……包括除掉那些不順從祂的宗門與神佛也一樣,都不過是讓這場游戲變得更加精彩的一環(huán)!
祂在欣賞!
欣賞這些因為失去了庇護,從人性中綻放出來的惡念之花!
因為這更加證實了祂的想法是對的!
這些人的死亡與痛苦,都只會讓祂感到更加欣喜,心中舒暢!
純粹的惡意,反而以惡意為食,更加需要惡人的滋養(yǎng)……
至于那些在此過程中死亡的普通人?
祂并不在意。
蒼生如疽。
就像是對于人類而言,瘟疫就是讓人感到不舒服乃至于死亡的壞東西。
但在他的視角里,對于整個常世,只會不斷從人性中流露出惡意的人類,又何嘗不是一群只會嘰嘰歪歪個沒完的瘟疫?
有誰會在乎一群瘟疫怎么想?
“原來……”
“如此。”
陳歲伸手遮住了一只眼睛,額頭青筋暴起,眼皮還在劇烈的跳動著,那是一瞬間涌入太多記憶所造成的負(fù)荷。
不過緊接著他便明白了。
無用功。
自始至終他都在做無用功。
“疫”根本就不在乎長生教,更不在乎所謂的祭典,就算祂所有的計劃都被破壞也都無所謂,因為祂眼中從來都沒有這些。
祂只在乎這片土地,能不能提供給祂足夠的惡行供祂賞玩!
酒肉樓、皮影班子、長生教、病癆鬼……
整個疫城在祂手中,就是一個被祂培養(yǎng)出來的巨大而又畸形的惡念集合體。
祂需要信仰嗎?
不需要。
祂需要金錢嗎?
更不需要。
長生教所吸收的信仰對祂毫無作用,酒肉樓和皮影班子掙的錢對祂而言也一文不值,重要的是這個過程!
無數(shù)人在此之下被害的家破人亡。
扭曲的祭祀與煉丹,扭曲的飲食與經(jīng)商,惡類在此滋養(yǎng),茁壯生長!
將好心之人的善心挖出來下酒,將堅守之人的骨頭抽出來砸碎,將道德之人堅持的底線變成一堆垃圾……
這才是祂希望看到的!
蒼生苦楚!
而苦楚的原因并非是因為祂的可怖,而是蒼生們自己造成的!
陳歲張了張嘴,只覺得啞口無言。
因為從文本上來看,“疫”在成立了長生教,又攻打下來了疫城后,就完全放手縱容這個組織野蠻生長了,并未插手其中。
祂造成了北境大疫。
但卻沒有讓長生教以斂財?shù)姆绞叫惺拢鼪]下令讓長生教去做“活藥”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是這些妄想著“救世”,自認(rèn)行于正確之路的長生教藥師們所造成的。
祂沒有教唆人們偷盜,但卻有人在祂所造就的環(huán)境下,因為走投無路而伸出手。
祂沒有教唆人們殺戮,但人們卻互相殘殺,血流漂杵。
祂沒有教唆人們吃人,但總有饑腸轆轆的難民易子而食,將他人抬上餐桌。
祂沒有教唆人們貪婪,但人類的貪婪卻永無止境,即便是在如此倒懸之世,卻依舊分出了三六九等,尊卑上下,上面對下面強征豪奪,錢財、內(nèi)臟、皮肉、性命……
陳歲想到這些,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腦海中卻只跳出來了一個詞——人類自我毀滅計劃。
整個北境。
一路走來,惡人遍地。
他竟忍不住在腦海中誕生出了,或許“疫”真是對的這個想法。
然而……
然而……
陳歲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看向了從左手手心中綻放的一枚朱砂符箓——【藥】。
紅色的朱砂在掌心勾勒成了這樣一個模糊的字跡。
而后又化作一個個蝌蚪狀的符文,環(huán)繞著掌心,向著四周蔓延出一條條朱砂紅線,穿過指縫翻轉(zhuǎn)到手背上。
彼此纏繞起伏,像是為他戴上了一副神秘而又古老的手甲。
一直到肘間收束起來,擰成了一根紅線,順著他的左臂像是一路連到了心臟。
隨著心臟的搏動,不停的明亮起伏著。
透出來炙熱的溫度像是一個小火爐,從掌心傳來,一直熨帖到胸口。
然而……
他同樣也很確定。
記憶里那個藥師所看到的樂土并非虛假,那些真誠的感激和笑容一定存在,死在藥師眼前的小男孩,以及在他手中化作符文的六天大疫之尸。
就是最好的證明。
惡念或許如寒風(fēng)刺骨。
善意卻依舊能讓人掌心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