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年，春風(fēng)暖透金陵城。
院中柿子樹抖落了冬日的枯寂，褐色的枝椏上爆出嫩芽，沐浴在日漸溫暖的陽光里，透著一股蓬蓬勃勃的生氣。
鹿靈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冽濕潤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泥土和草木蘇醒的味道，讓她幾乎有些恍惚。
一個(gè)冬天的將養(yǎng)，湯藥、靜心、還有宋周氏變著花樣的食補(bǔ)，令她狀態(tài)恢復(fù)了很多。臉頰豐潤了些，唇上也有了血色，靈力也漸漸在體內(nèi)游走起來。
鹿淵雖然眉眼間的稚氣未脫，卻沉淀下了幾分修煉帶來的沉靜。他如今已能長久的維持人形。周身流轉(zhuǎn)的靈力也愈發(fā)純凈凝實(shí)。每次看向白未晞時(shí)，那蜜棕色的眼睛里依舊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和依賴。
離別的時(shí)刻，終究還是到了。
晨光中x行李早已收拾停當(dāng)，其實(shí)并無多少東西，不過是幾件衣物和一些沉甸甸的吃食，來自宋周氏的關(guān)愛。
鹿靈走到柿樹下，白未晞?wù)o靜站在那里。
“未晞姑娘，”鹿靈開口，聲音溫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今日……我們便打算回邙山了。”她頓了頓，目光誠摯地望向白未晞深不見底的眼眸，“山里清寂，不比金陵繁華，但天地廣闊，自在安然。你真的不與我們同去？”
白未晞目光掠過鹿靈恢復(fù)生機(jī)的臉龐，又在鹿淵寫滿期盼的小臉上停留了一瞬，緩緩搖頭。她的臉上是抹追隨本心的淡然：“不了，你們回。我暫留于此?！?/p>
鹿淵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濃烈的不舍幾乎要溢出來。他站在白未晞面前，仰起頭，用力抿了抿唇，才讓自已的聲音不至于哽咽：“未晞姐姐！我回去就好好修煉，一定會變得很厲害很厲害！到時(shí)候我就出來找你！”
白未晞低頭，看著他那雙清澈堅(jiān)定、幾乎要望進(jìn)人心里去的眼睛。她空寂的眼底泛起細(xì)微的波瀾，隨即，一手按住了鹿淵的腦袋，rua了一把，“找我做甚，可是要單挑？”
離別的愁緒瞬間變淡！
鹿靈看著這一幕，沒忍住笑出了聲，接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gè)布包，“未晞姑娘，這個(gè)，請你收下?！?/p>
她輕輕展開布包，里面是一紙房契和相關(guān)的戶籍文書，墨跡清晰，蓋著官印。
“我在金陵呆了十五年?！甭轨`的聲音里帶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痛楚，有唏噓，最終化為一片沉靜的釋然，“浮沉一場，如夢一般。這院子我瞧著很好，很安靜，宋婆婆他們也是極好的人。我便用手上剩下的銀錢，用自已的戶籍將它買了下來?！?/p>
她將東西重新包好輕輕放入白未晞微涼的手中，“留給你，你想住便住，想走便走，或是他日隨手處置了，都隨你心意。”
白未晞垂眸，并未推辭，只是輕輕攏入袖中。她抬眼，看向鹿靈，點(diǎn)了點(diǎn)頭。
走到前院時(shí)，宋周氏和宋瑞也出來了。老太太一聽他們今日就要走，眼淚立刻滾了下來，一把抱住鹿靈，哽咽著：“怎么說走就走……身子才剛好利索些……路上可怎么受得住……千萬保重，千萬保重啊……”她又拉過鹿淵，絮絮叨叨，仿佛有說不完的叮囑。
宋瑞站在母親身后，神色間有些不舍與悵然，最終也只是鄭重拱了拱手。
鹿靈拉著鹿淵，對著白未晞和宋家母子，深深地福了下去，“謝謝你們，保重！”
“未晞姐姐保重！宋婆婆保重！宋大哥保重！”鹿淵大聲說著，戴好斗笠，聲音有些顫抖卻努力揚(yáng)起一個(gè)笑臉，用力揮著手。
姐弟二人終于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出了這方承載了他們冬日溫暖與重生的小院。
院落再次安靜，柿子樹的新芽在春光里輕輕搖曳。
……
日子流水般過著。自鹿靈姐弟離開后，鴿子橋的小院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沉寂。白未晞依舊早出晚歸，行蹤不定，只是她常去的地方，多了一處。
邪僧那扭曲的、貪婪的、卻又打著佛門幌子的存在，讓她對所謂的“佛法”產(chǎn)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欲。
她開始去寺廟。金陵城外，石頭山的清涼寺。
這一日，并非初一十五。但寺內(nèi)依舊人流不斷，誦經(jīng)聲、鐘磬聲、香客的祈愿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嗡嗡然的、充滿世俗愿望的喧囂。
白未晞依舊麻衣布裙，背著面色蒼白，身形纖細(xì)，背著竹筐踏入寺門。
在她穿過天王殿，步入大雄寶殿前的庭院時(shí)，一些敏銳的僧人還是注意到了她的不同。
并非因?yàn)樗菝不蛞轮泻翁禺?，而是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與這熱鬧香火地格格不入的安靜。
她看著那些磕頭跪拜、喃喃祈福的香客，眼中沒有好奇，沒有敬畏，也沒有鄙夷，就只是靜靜的看著。
一位正在引導(dǎo)香客的知客僧停下了動(dòng)作，目光帶著一絲修行者的本能警覺，落在她身上。他看不出妖邪之氣，卻也感覺不到生機(jī)與“人氣”，這讓他心中莫名一凜。
白未晞對這一切恍若未覺。她緩步走著，視線從巨大的香爐、繚繞的煙霧，移到殿內(nèi)寶相莊嚴(yán)的佛像，再到那些伏地跪拜的虔誠背影。
她在一根巨大的廊柱旁停下，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聽。嗡嗡不絕的誦經(jīng)聲，那聲音宏大而有韻律。木魚的敲擊聲，一聲聲節(jié)奏穩(wěn)定。
聽那些香客五花八門的祈愿。求財(cái)、求子、求安康、求功名……無數(shù)的欲望化作音浪，彌漫在空氣中。
她看向金身佛像低垂的眼眸，看那被稱為慈悲的神情。她看佛像下?lián)u曳的燭火，看那升騰的香煙。
她就這樣在寺內(nèi)漫無目的地走著，聽著，看著。呆了很久，比絕大多數(shù)香客都久。
期間，那位知客僧終究不放心，上前雙手合十問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可是來進(jìn)香禮佛？不知是否需要指引？”
“不必，不知可否看看他們所誦經(jīng)文？”白未晞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誦經(jīng)的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