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花猛地停下腳步,她看著白未晞,渾濁的眼里先是意外,隨即被一種近乎頑固的平靜取代。她就知道,瞞不過這個‘人’。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她那張被病痛與絕望蝕刻得灰敗枯槁的臉上,又移至她身旁那一臉懵懂的周蘭花。
“我?guī)闳ジ乔撇??!?白未晞的聲音平穩(wěn)。
周桂花搖了搖頭,氣息短促:“不必了……未晞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這身子,我自已清楚……油盡燈枯,看與不看,遲早都是個死?!?/p>
她喘息了一下,目光迎上白未晞那雙仿佛能映照出生命本源的深邃眼眸,她笑了笑。
笑容里浸滿了苦澀與決絕:“我知道你是好心??赡銛r得住我這次,攔不住下一次。我周桂花這輩子,脊梁沒彎過,沒求過人,也沒想過要拖累誰。帶著蘭花,走得干干凈凈,是我們姐妹倆……最后的體面?!?/p>
她這番話,并非賭氣,而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她能數(shù)十年如一日照顧傻妹妹,其心志之堅,遠超常人。一旦認定了某條路是唯一的選擇,便不會被動搖。
就在這時,細碎的雪花,又開始從鉛灰色的天空中悄然飄落。
一直懵懂跟著姐姐的周蘭花,似乎被這飄落的雪花吸引了注意。她仰起頭,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歪著頭,努力地辨認著。片刻,她抬起手,指向白未晞,聲音清晰:
“你……你的傘呢?”她咧開嘴,笑嘻嘻道,“下雪了……你的傘,綠綠的,好看,撐起來……淋不到雪的……”
那一瞬間,白未晞感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捕捉的凝滯。
渾渾噩噩癡癡傻傻的蘭花,記住了數(shù)年前上元節(jié)雪夜的那把傘。這是份跨越了十一年,源于混沌心靈的清晰記憶和純粹關懷。
她沉默地看著周蘭花那干凈的笑容,然后,目光重新轉向周桂花,聲音里多了一絲此前未曾有過的重量:
“周桂花?!?她再次喚道,“我可以帶你去省城,尋醫(yī)。”
“不論能否治好。蘭花,” 她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我會照顧她,直至終老。”
周桂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知道未晞做的到。
她看著白未晞,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掙扎,但最終沉淀下來的,仍舊是決絕。
她笑了笑,“未晞姑娘……謝謝你的好意?!?/p>
“但我……不能把蘭花交給任何人……誰照顧,我都不放心……只有我自已……”
她看著妹妹,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偏執(zhí)的溫柔與憂慮。
“我自已的身子,我知道……走到頭了?!?/p>
她再次攥緊了蘭花的手,仿佛要從妹妹身上汲取最后的力量,
“我們姐妹……生死都在一處。不麻煩……任何人?!?/p>
說完,她不再給白未晞任何勸說的機會,猛地轉過身,拉著蘭花,一頭扎進了愈發(fā)濃密的雪幕之中,再也沒有回頭。
風雪更急了,嗚咽著掠過枯寂的田野,將那兩串相依的腳印與決絕的背影,連同那聲關于綠傘的、純真的問候,一同掩蓋在了一片蒼茫的白之下。
她最終,尊重了那個堅韌靈魂以生命寫就的最后選擇。
白未晞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雪花落在她的身上,發(fā)頂,肩頭,眼睫,素衣,靜靜地堆積起來。
起初只是點綴,漸漸地,覆蓋了一層。最終,將她整個人完全包裹在內,形成了一座沉默的、人形的雪冢,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風雪毫無停歇之意,天地間萬籟俱寂,只有落雪的簌簌聲。
不知過了多久,在她身后的竹編背筐里,一抹幽綠色的光芒微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
隨即,那把名為 “夙愿” 的綠傘,竟無人執(zhí)握,自行從筐中緩緩飄出。傘身在空中輕盈地旋轉,然后在她頭頂上方穩(wěn)穩(wěn)撐開。
青綠色的傘面,只是默默地懸停著,為下方那座被冰雪覆蓋的“雕塑”,遮蔽著這仿佛永無止境的落雪。
傘下的雪冢靜默無言,傘上的雪花紛飛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