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娘俯下身,輕輕握住杜云雀另一只冰涼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微薄的暖意,聲音帶著哽咽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云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到家了,有我們呢,青竹在,未晞也在,你爹娘都在……”
林青竹聽到柳月娘的話,仿佛找到了支撐,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杜叔,嬸子,是不是李康?!是不是他們家?!云雀上次回娘家,我就瞧著她神色不對,問她又只說沒事……都怪我!我當時就該拉著她問清楚的!”
杜川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里滿是血絲。顯然憤怒和心痛已經(jīng)到了極點,若非房蘭英之前死死拉住,他此刻恐怕早已提上柴刀沖出門去了。
小小的醫(yī)廬內,擠滿了為杜云雀揪心痛苦的人。童年的情誼,姐妹的關懷,父母的疼愛,試圖將榻上那個在風雪中歸來的人,緊緊包裹。
在張仲遠的針灸和湯藥作用下,加上屋內炭火帶來的暖意,杜云雀在昏迷了近一個時辰后,眼睫終于微微顫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起初,她的眼神是渙散而迷茫的,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看清圍在榻邊那一張張寫滿關切與心疼的熟悉面孔,爹娘紅腫的眼,青竹強忍的淚,月娘姐溫柔的注視,還有站在稍遠處、沉默卻存在感極強的白未晞……
她空洞的眼底才逐漸凝聚起一點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幾不可聞的氣音:“爹……娘……”
“哎!哎!娘在呢!娘在呢!” 房蘭英連忙應著,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小心地扶起女兒,讓杜云雀靠在自已懷里,柳月娘立刻將一直溫在火盆邊的米粥端過來,林青竹接過碗,用小勺一點點地喂到杜云雀嘴邊。
那溫熱粘稠的米粥順著喉嚨滑下,暖意似乎也一點點喚醒了杜云雀麻木的知覺。她小口小口地吃著,眼圈漸漸紅了。
吃完小半碗粥,又服下張愈之端來的湯藥,身上被厚實的棉被包裹著,她終于有了些活過來的實感。
房蘭英看著女兒這副樣子,心疼得如同刀絞,再也忍不住,輕聲問道:“雀兒,你跟娘說實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怎么會瘦成這樣?是他們……是李康他們家不給你飯吃?”
杜云雀靠在母親懷里,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被碾碎后的麻木:“不是……娘,不是他們不給……是女兒自已,吃不下……”
她閉了閉眼,似乎在積蓄力氣,也像是在抵抗某種巨大的痛苦,半晌才重新睜開,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聲音飄忽地開始敘述:
“半年前……李康他那個嫁到外縣的表妹,王玉珍,回來了。” 提到這個名字,杜云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男人得了急病沒了,留下了一大筆錢財……她公婆早逝,她就帶著錢,回李家溝了。”
屋內寂靜,所有人都屏息聽著。
“我嫁過去之前……就隱約知道,李康他……他原本和這王玉珍是青梅竹馬,兩人是有情分的?!?杜云雀的聲音里聽不出怨懟,只有深深的疲憊,“只是那時候,王玉珍家里太窮,弟妹又多,婆婆……我婆母嫌她家是拖累,死活不同意,硬是給李康定下了我?!?/p>
林青竹聽得攥緊了拳頭,柳月娘眉頭緊鎖。
“現(xiàn)在,王玉珍帶著錢財回來了,人又成了寡婦……” 杜云雀苦笑,“婆母的心思,就活絡了?!?/p>
杜云雀靠在母親懷里,淚水無聲地流淌,浸濕了房蘭英的衣襟。她緩了緩氣力,聲音依舊虛弱:
“是婆婆……是李康……” 杜云雀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以啟齒的屈辱和一種更深的、被忽視的痛楚,“是他們……三天兩頭往那邊跑。每次從那邊回來,婆婆就在我耳邊念叨,說玉珍如何會持家,如何有見識,說話做事都比旁人強……李康……”
她哽住了,呼吸變得急促,后面的話像是卡在喉嚨里,“他有時會帶著那邊給的一些東西回來,有時會恍惚地坐在那里,然后莫名其妙地嘆口氣,說‘玉珍表妹如今,真是不容易,一個人……’”
她閉上眼,淚水流得更兇,仿佛那些話語和細微的動作,比直接的打罵更讓她痛苦百倍。
“他們就當著我的面,說這些……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哪里都不對,哪里都礙事。我坐在自已屋里,都能聽見婆婆在院里夸贊那邊收拾得如何清爽,埋怨我這里雜亂……我看著碗里的飯,就想起婆婆說人家玉珍胃口小,吃得精致……我……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那王玉珍……她回來后,我就遠遠見過她一次。穿著細布的衣裳,收拾得干凈利落,臉上也光潔,瞧著……瞧著比實際年紀還小很多。” 她的話語里沒有嫉妒,只有一種深深的、對自身境況的無力感,“她沒生養(yǎng)過,身段也還是姑娘時的樣子……”
杜云雀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讓人心酸的自嘲:“娘,您還記得我從前什么樣嗎?村里人都說我像只小雀兒,嘰嘰喳喳,笑聲能掀翻屋頂……可現(xiàn)在,我自已都嫌自已……臉色蠟黃,頭發(fā)干枯,因為生了兩個孩子,腰身也粗了,手上全是繭子和裂口……跟他口中那個‘精致利落’的表妹比,我就像……就像角落里的土疙瘩。”
曾經(jīng)的自信明媚,在日復一日的貶低和比較中,早已消磨殆盡,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自卑。
“我這樣……我這樣的性子,哪里忍得住?” 杜云雀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帶著屈辱和不甘,“我鬧過,哭過,質問過李康,也跟婆婆頂過嘴……可結果呢?”
她深吸一口氣,“李康開始不理我。他收拾了東西,搬到了西廂房去住。在家里,他跟婆婆有說有笑,對兩個孩子也和顏悅色,甚至對來串門的鄰居都能客客氣氣……可只要一看到我,那臉立刻就沉了下來,像是看見了什么臟東西,一句話都沒有?!?/p>
這種刻意的、全方位的冷落,比爭吵更令人窒息。
“昨夜里……我睡不著,在院里站著,就聽見他們娘倆在正房里說話,窗戶紙透著光……我聽見婆婆說,‘不要再拖了……’ 又聽見李康說,‘……云雀畢竟生了兩個孩子,休了也不好,不如……就想個法子,平妻……總不能委屈了玉珍……’”
“我……我當時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也顧不上了!我沖了進去!” 她眼中閃過一絲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我撲上去打他,罵他沒良心!我為他生兒育女,操持這個家,到頭來竟要跟別人平分丈夫?!”
“可李康……” 杜云雀的聲音帶著一種心死的冰涼,“他就那么站著,面色冷得像塊石頭,他不耐煩的一把推開我,力氣那么大……我摔在地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全是厭煩。
他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個什么樣子!整日就知道疑神疑鬼,胡攪蠻纏!我說了不要你嗎?你畢竟給李家生了兩個孩子,安分守已,總有你一口飯吃。你鬧什么?!’”
“平妻……他竟說要弄個平妻……” 杜云雀喃喃著,仿佛直到此刻仍無法相信自已所聽到的,“在他眼里,我多年的付出,竟只值‘一口飯吃’……和另一個女人平分我的相公,竟成了我該感恩戴德的‘大度’……”
說到這里,她癱軟在母親懷里,只剩下無聲的流淚。那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虛弱,更是精神世界徹底崩塌后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