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一旦落地,便如同種子入土,自有其生長的軌跡。
幾日后的一個午后,日光正好,曬得人渾身暖洋洋的。柳月娘剛把一對鬧騰的龍鳳胎哄睡,坐在院子的柿子樹下,就著光縫補(bǔ)石生磨破的衣襟。樂盈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母雞在角落里悠閑地刨食。
白未晞就是在這片寧靜中走來的。她腳步無聲,直到影子投在柳月娘的針線活上,她才驚覺抬頭。
“未晞?快坐。”月娘笑著挪開身邊的針線笸籮,拍了拍旁邊的矮凳,“孩子們剛睡下,可算能消停會兒了?!?/p>
白未晞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月娘眼角那幾道清晰的細(xì)紋上,又掠過她指間因?yàn)槌D瓴賱诙燥@粗糙的皮膚。她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安靜地陪著。
柳月娘絮絮叨叨地說著家常,雙胞胎昨夜如何鬧人,安盈又如何淘氣差點(diǎn)摔進(jìn)水塘,石生惦記著秋收后把屋頂再加固一層……說著說著,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太熟悉未晞了,熟悉她每一種沉默背后的意味。此刻的未晞,安靜得有些不同。
她放下針線,轉(zhuǎn)過頭,仔細(xì)地看著白未晞依舊光滑蒼白的側(cè)臉,心口莫名一緊,聲音下意識放輕了:“未晞……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未晞緩緩轉(zhuǎn)過頭,深黑的眼眸對上月娘關(guān)切的目光。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波瀾,卻清晰地穿透了午后的靜謐。
“月娘,我該走了?!?/p>
針尖刺破了月娘的手指,一顆鮮紅的血珠冒了出來,她卻渾然未覺。只是怔怔地看著白未晞,仿佛沒聽懂這句話。走了?去哪?為什么?
千言萬語瞬間擁堵在喉嚨口——這里不好嗎?是我們哪里做得不對?是不是那些閑話讓你難受了?你要去哪?——每一個問題都帶著滾燙的溫度,想要沖口而出。
可她看著白未晞那雙眼睛,清澈、平靜,卻又深不見底,里面沒有委屈,沒有抱怨,甚至沒有離愁,只是一種……決定了之后的淡然。
柳月娘所有挽留的話,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白未晞從來就不完全屬于這里,不屬于灶臺、田埂、尿布和家長里短。她的停留是偶然,離開,或許是必然。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失落猛地攫住了柳月娘的心臟,她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只是猛地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再抬起臉時,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走……走走也好……”聲音是啞的,“出去看看,好……世界大著呢……”她胡亂地說著,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那件破衣服,“就是……就是記得,青溪村,咱家,永遠(yuǎn)都有你一間屋,一口飯。”
她抓住白未晞冰冷的手,用力握著,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已的溫度和念想傳遞過去:“累了,乏了,想歇歇了,就回來!?!;丶铱纯础?/p>
白未晞低頭,看著月娘溫暖粗糙的手緊緊抓著自已這只冰冷、不會衰老的手,一種極其細(xì)微的、類似于“觸動”的感覺,從指尖蔓延開來。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輕,卻異常鄭重。
“好?!彼f,“會回來。”
月娘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卻又忍不住笑了,又哭又笑,情緒復(fù)雜得難以言喻。
下午,白未晞和月娘一起去了林茂家。
老村長正靠在墻根打盹,陽光曬得他白發(fā)如銀。聽完月娘略帶哽咽的說明,他許久沒說話,目光落在白未晞身上,復(fù)雜得如同交織的藤蔓。
有感激,沒有她,青溪村或許早已不復(fù)存在。
有不舍,這么多年,他早已將她視為村莊不可或缺的、沉默的守護(hù)神。
有釋然,他或許比月娘更早料到會有這一天。
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擔(dān)憂,為她,也為失去守護(hù)的村莊。
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走吧……”他聲音蒼老,“就是……眼看沒幾天就中秋了。團(tuán)圓節(jié)。過了節(jié)再走,成不?讓大伙兒……好好過個節(jié)?!?/p>
他渾濁的眼睛看著白未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他需要時間,讓老青溪村的人們消化這個消息,更需要一個機(jī)會,好好地、鄭重地同她告別。
白未晞安靜地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過了中秋?!?/p>
消息像長了翅膀,悄無聲息地飛遍了老青溪村每一戶人家。沒有喧嘩,沒有議論,只是一種沉甸甸的情緒在曾經(jīng)共患難的村民之間默默流淌。各家各戶,都開始默默地準(zhǔn)備著什么。
杜云雀回來了,嫁了人的她豐腴了些,見到白未晞,依舊如以前活潑,嘰嘰喳喳的說著話。
鹿鳴的媳婦連夜趕做了一雙結(jié)實(shí)的千層底布鞋。
張仲遠(yuǎn)整理了一小包他精心調(diào)配的、或許她根本用不上的傷藥。
中秋前夕,林茂發(fā)話,今年收成好,得好生慶祝一下。在曬谷場上,全村一起過中秋!
翌日。
日頭還未完全西沉,溪邊空地上已炊煙裊裊,人聲鼎沸。石生獵回的野山羊架在粗鐵架上,烤得表皮焦黃,油脂噼啪滴落,香氣混著松煙,霸道地籠罩了整個村落。
柳月娘帶著婦人們將各家最好的吃食都端了出來,杜云雀從鄰村帶來的蜂蜜山藥晶瑩剔透,王寡婦腌的酸菜酸香撲鼻,鹿鳴拍開米酒泥封的清冽聲響,都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近乎虔誠的豐盛。
“今年立秋,陣仗可真大?!币粋€新嫁過來不久的小媳婦,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好奇地低聲對身旁的妯娌說,“往年……也這般熱鬧么?”
那妯娌是青溪村的老人,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目光下意識地飄向那個安靜立在月娘身后的身影,眼里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哀傷,隨即笑了笑,語氣輕松卻避重就輕:“今年收成好嘛,石生哥又打了這么個大家伙,可不就得好好熱鬧熱鬧!”
小媳婦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只覺得婆母們今日眼神交匯間,似乎都藏著點(diǎn)什么,氣氛熱烈底下,潛流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白未晞靜立著,像一道不會被時光侵蝕的剪影。她看著石生,這個當(dāng)年莽撞的青年,如今動作間已有了當(dāng)家漢子的沉穩(wěn)利落,只是額角添了風(fēng)霜。她看著林茂,老村長的背佝僂得更深,望著火堆的眼神溫和而復(fù)雜。她看著杜云雀和林青竹,昔日的少女已為人婦,眉眼間潑辣與溫柔交織,正捧著糯米團(tuán)子笑語嫣然。那鮮活的生命力,與她恒久的沉寂隔著一道無聲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