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鳴還未歇止,山間的晨霧卻已裹上了一層薄薄的秋意。在一個露水微涼的清晨,林澤和吳秀英背著洗得發(fā)白的行囊,走進了林茂低矮的堂屋。
屋內(nèi)的氣氛有些凝滯。林茂蹲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臉上的溝壑。林澤沉默了片刻,率先開口,聲音比往日低沉沙啞了許多:“爹,我們……打算再出去走走?!?/p>
林茂磕煙袋鍋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帶著沉重的疑問。
吳秀英接過話頭,語氣里沒了以往的尖利,只剩下反思后的平靜:“上回的事,是我們錯了。眼睛只盯著‘非我族類’,卻忘了分辨真心假意,學(xué)了點皮毛就不知天高地厚……我們的道行和心性,都還差得太遠?!彼戳艘谎鄞巴?,溪邊,白未晞?wù)阒共柯∑鸬牧履锫⒉?,那畫面安寧得刺眼?!傲粼诖謇铮谝褵o益,于人……我們也擔(dān)不起‘守護’二字?!?/p>
林澤抬起頭,目光里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挫敗后生長出的清醒:“我們想去找找真正的道。不是符咒法術(shù),而是……修心的道?;蛟S去名山大觀尋訪,或許就在人世里磨煉。不真正明白些道理,我們沒臉回來,也沒本事護著青溪村?!?/p>
林茂久久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吸了口氣,他看著眼前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的兒子兒媳,眼底的情緒復(fù)雜翻涌,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站起身,粗糙的手重重拍了拍林澤的肩膀:“……去吧。人這輩子,知道自個兒缺啥,能低頭去尋,就不算晚。家里有我,青竹……你們放心?!?/p>
林澤夫婦二人臨走前,竟猶豫著,想要和白未晞?wù)f一聲。
他們想告訴她,之前是他們狹隘偏激,多有得罪。他們現(xiàn)在要離村修行,若遇上鄉(xiāng)鄰們實在邁不過的坎,希望她能看在平日情分上,伸伸手。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們又覺得這些話說出來過于可笑。曾幾何時,他們視她為洪水猛獸,如今卻要托請她照拂村莊。雖然這并非虛偽的客套,而是被現(xiàn)實狠狠敲打后最清醒的認知,有這個強大而并無惡意的存在留在村里,反而是青溪村最讓人安心的一道屏障。這讓他們能毫無后顧之憂地離開。
但他們實在是說不出口,兩人沉默轉(zhuǎn)身,沿著出山的小路走去,背影漸漸消失在晨靄與林蔭深處。
青溪村的日子依舊按著它的節(jié)奏流淌,溪水潺潺,炊煙裊裊。少了兩個道士,于日常并無影響。而白未晞,也依舊是她那副安靜模樣,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她行走坐臥間,似乎更融入這片山水了幾分。
秋意漸濃,山里的野果熟了,榛子、山核桃沉甸甸地掛滿枝頭,正是采收的好時節(jié)。青溪村里,一種微妙的變化也在悄然發(fā)生。
青溪村的村民自從開始外出后,他們的魂就像被勾走了一半。
漸漸地,村里下山的人越來越多。不再僅限于采買鹽鐵,更多的是背著各式山貨——新采的蘑菇、晾干的野果、品質(zhì)上乘的榛子核桃,甚至還有婦人精心編織的草席、筐簍,想去山外換些活錢,扯幾尺新布,買些村中少見的稀罕物事。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竟也漸漸被踩得結(jié)實了些。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狗子、水生和鐵蛋三人便結(jié)伴出了門,各自背著滿滿一筐這幾天起早貪黑采收的頂級山榛和野山菌,興沖沖地往山外距離青溪村最近的一個大村落——大王莊走去。他們聽鹿鳴說,大王莊的集市比鎮(zhèn)上近便,人流也不少,正好適合他們這些小打小鬧的。
與此同時,柳月娘的孕期已近七個月,肚子隆起得老高,行動愈發(fā)不便。石生進山打獵越發(fā)勤勉,想多攢些錢物。這日他天不亮也進了山,說要去更深的老林子里碰碰運氣,看能否打到值錢的皮子。柳月娘嘴上囑咐他小心,心里卻免不了牽掛。
白未晞看在眼里。近一年的相處,她雖依舊不能完全理解人類情感的復(fù)雜細膩,但對“擔(dān)憂”這種情緒已能隱約感知。
日頭漸漸升高,平日早該返回的狗子他們,卻不見人影。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村里一個腿腳快的小子氣喘吁吁地從山道上跑回來,嚷嚷著:“不好了!狗子他們在大王莊集上跟人打起來了!好像被訛上了,圍了好多人!”
消息傳來,柳月娘心里跟著一急,猛地站起身,肚子卻抽痛了一下,嚇得她趕緊扶住桌子,臉色發(fā)白。白未晞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未晞……”月娘抓住她的手腕,聲音帶著焦急和無力,“石生不在,村里能主事的男人今天大多都進山干活了……狗子他們年紀小,沒見過世面,我怕他們吃虧……”
白未晞看著月娘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懇求,沉默了片刻。她對于“吃虧”沒有太多概念,但她能感知到月娘的焦慮,以及這件事對村里平穩(wěn)狀態(tài)的擾動。
“不去?!彼琅f平靜道:“我不放心你。”
柳月娘一愣,心中又暖又澀,她抽了抽鼻子說道:“你把我送到張老那,他醫(yī)術(shù)高明,就算有什么,也能及時處理的?!?/p>
白未晞看著柳月娘臉上的急切擔(dān)憂,點了點頭。
將柳月娘送過去后,她轉(zhuǎn)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她的速度極快,看似不疾不徐,幾步之間卻已遠去,仿佛縮地成寸,尋常人需要走半晌的路程,于她不過片刻功夫。
……
大王莊位于出山的要道上,比青溪村大了不止一倍,人也雜得多。三個年輕人初來乍到,有些怯生生地找了個街角擺開攤子。他們的山貨品相好,價格也實在,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圍攏過來。
生意正好時,麻煩來了。村里有名的潑皮無賴,劉老二,晃悠了過來。他瞧見水生筐里幾個品相極好的野山榛,伸手就抓了一把,嘴里嘟囔著:“喲,這榛子不錯,爺嘗嘗?!?說著也不問價,磕開就吃。
水生年輕氣盛,見他白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這,這要錢的……”
劉老二眼一瞪,把吃剩的榛子殼往地上一摔:“嘿!小子,你說啥?爺吃你幾個爛榛子是給你臉!” 他話音未落,突然“哎喲”一聲,躺在地上,捂著肚子叫疼。
跟他一伙的幾個閑漢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幫腔:
“好哇!你們這幾個山旮旯里來的窮小子,賣的東西有問題,都吃壞人肚子了?!?/p>
“賠錢!趕緊賠錢!不然拉你們?nèi)ヒ娎镎?!?/p>
狗子他們哪見過這陣仗,急得臉紅脖子粗,連連辯解:“你胡說!我們筐里只有山貨,干干凈凈的!”
“就是!你分明是想訛人!”
劉老二躺在地上,哼哼得更響亮了:“就是你們榛子有問題……哎呦……沒有五百文錢,今天這事沒完!”
爭吵聲引來了大王莊的里正和不少村民圍觀。劉老二在當?shù)厥浅隽嗣臐L刀肉,里正也頭疼,但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樣和幾個外地小子百口莫辯的著急樣,心下也偏向了自已村的人,便對狗子他們說:“你們撞傷了人,總得有個說法。賠些湯藥費,息事寧人吧?!?/p>
水生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鐵蛋死死攥著拳頭,狗子則又急又怒,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夠五百文,更咽不下這口惡氣。
“你們欺負人!”鐵蛋向前一步,大聲吼道。
劉老二見此給身后的兄弟們使了個眼色,于是立即有人上前一腳踹翻了狗子他們的筐子,將鐵蛋狠狠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