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幼稚啊,爹!”
王雱忽然氣勢一變,從地上站了起來,眼中又恢復了俾睨天下的堅定。
“變法,自古沒有不流血而成的。變法不是請客吃飯,不是拉拉扯扯,是東風壓倒西風,是你死我活,是我們要用自己的意志來貫徹天下,重新建立一套新秩序。
“沒人會老老實實等著脖子被割一刀,螳螂雖小,仍敢奮臂攔車,何況滿朝豪強門閥權貴?!?/p>
老王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兒子的眼睛,久久不言。
他想看看這個自己親手培養(yǎng)的接班人,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確有如此毅力。
“元澤,凡事過猶不及。我朝百年來,從無士大夫流血之爭,此端一開,相公一生功業(yè)就不清白了啊?!?/p>
幕僚說完,嘆了一聲,背著手離開,把屋子留給了一家三口。
“爹,三十年,三十年處心積慮,三十年篳路藍縷,您就這么退了?您要退,江南西路的鄉(xiāng)黨能退么?王學門人他們能退么?跟你一起參與變法的諸多朝臣能退么?太皇太后和官家能退么?
“此事,有進無退,向死而生!
“若因我敗壞新法大業(yè),請以馬謖斬某!萬請父親堅持變法,成此千古不滅之功業(yè)!”
.......................
三天的時間里,大宋的國都似乎完全變了一個樣,連看城門的卒子都開始關心起政治來。
汴河東埠頭薛家醫(yī)館外面人頭攢動,都是些慕名而來,想看望李財神的。
蘇軾派了邢捕頭帶了一班衙役,皇城司也調(diào)了二十全盔全甲的士兵,一直把醫(yī)館圍的水潑不進。
各方勢力想打聽病情的,也只能胡亂塞銀子,從不靠譜的人嘴里得到一點模棱兩可的信息。
即便是宮里派來的太監(jiān),司馬光派來的御史,也沒進得去醫(yī)館。
蘇軾嚴令,李長安受創(chuàng)嚴重,如今危在旦夕,任何打擾都可能耽誤救治,一律不許探視。
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底,只要歐陽修這個正牌開封府尹不來,蘇軾就說了算。
新法派、守舊派、江西派、權貴派、西軍、禁軍、商會,一撥撥的探子全天候繞著醫(yī)館探查消息。
只可惜,三天里什么也沒得到,連薛大夫的藥渣都沒看著。
而此刻,事件的焦點人物卻在跟富弼下棋,還是五個連成一串就勝利的新規(guī)則。
李長安上身搭了件薄衫,下擺敞著,小薛大夫從瓷杯中用銀鑷子夾起一個黃黑色的肉球,輕輕的放在李長安的傷口附近。那小東西一遇到溫暖的皮膚,立馬展開身子,變成像柳葉狀的一條。
富弼被這野蠻的醫(yī)術干擾了注意力,又一次被李長安偷得先機,下出來一個三連四。
“哈哈,古有關公讀春秋刮骨療毒,今天小子下圍棋螞蟥吸毒血。富公,你將來寫家傳,這段得給我記上?!?/p>
“呸!富某一身大事都記不過來,還寫你這被蟲子咬的事兒,想得美!”
倆人逗著嘴,收了棋子重新下過。
小薛大夫等螞蟥吸飽了,然后再換過一只,直到傷口處膿血不再外溢,顯著有些干癟,這才結(jié)束治療。
果然,沒了干擾,富弼精神煥發(fā),連連取勝。
不過很快,小薛大夫去而復返,這回拿著的東西更惡心了。
一個親身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的戰(zhàn)士,一個幾次出使遼國舌戰(zhàn)兇蠻的猛人,被嚇得眼瞼一抽一抽的。
小薛大夫夾出幾顆比秈米粒稍長一點的白色蠅蛆,放在了傷口的腐肉上。
李長安雖然不喊疼,那傷口附近的皮膚卻自主抖了好幾下。小東西一蛄蛹,富弼眼睛就發(fā)癢。
給富弼扇風的侍女嚇得,緊閉雙眼,捂著嘴,一陣一陣的干噦。
“療效顯著吧,這兩樣東西我獻給相公,算不算誠意?”
富弼低著頭,盡量把視線控制在棋盤范圍內(nèi),不去關注李長安的傷口。
“等我找些貓狗再試試才行,而且你這法子太過駭人,士卒不一定肯用?!?/p>
李長安在此,一為避人耳目,二為拉攏富弼上船,一起參與倒王戰(zhàn)爭。
王安石變法的歷史評價一直不高,除了幾十年后的靖康之變,更重要的是,它并沒有實現(xiàn)長久的富國強兵。
相反,它還加快了南北對立,文武失和,以及徹底斷送了大宋寬松治國的傳統(tǒng)。
等到一個不稱職的天子當國,一切矛盾就會迎來毀天滅地的大爆發(fā)。
阻止王安石變法,將中原文明引回正常發(fā)展的軌道,他必須借助富弼和富弼背后的力量。
王黨太強大了,一個活著的圣人,一群占據(jù)朝堂四分之一數(shù)目的江西人,還有占據(jù)天下賦稅三分之二的江南舊地支持。
無非是現(xiàn)在文彥博和富弼、歐陽修還活著,否則以王安石的威望,隨時可以登高一呼,成為第二個王莽。
他現(xiàn)在只差一件事情,那就是用一次成功的變法,成為南國舊地的唯一代言人。
接下來的棋局,富弼又是頻頻失誤,下不到五十子,就草草定下敗局。
“唉,政潮啊,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能遇見兩回!”
富弼投子認負,不再擺子,而是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絮叨了起來。
“上一次,我站在范公身側(cè),這一回,耳順之年,卻要替你沖鋒陷陣。你小子,怎么連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放過?”
李長安低頭看看,好像腐肉吃的差不多,這幫玩意開始吃好肉了,有些癢。
“我看不然,你也便比我外祖勞累些,遠不足稱老邁。世界日新月異,您這年紀,可正是奮斗的好時候!”
富弼氣的呸了一聲,這幾天他都不知道呸了多少回了。
若是照之前商定的,他只負責勾連洛陽符家,還有西北禁軍,這事兒勉為其難,他也愿意折騰一把。
可李長安現(xiàn)在忽然要他出來與王安石打擂臺,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事兒他可不愿意干。
眼下隱退,趙官家少不了封自己一個國公,將來還能得個美謚。
主導變法,成了固然還好,敗了那可就是五馬分尸,挫骨揚灰的局面。
所以,他很猶豫。
治療完畢,小薛大夫退出去,院子里只剩下他們?nèi)恕?/p>
“你見我這侍女面目如何,聽聞你還未娶親,正缺一位賢內(nèi)助,老夫想促成一段姻緣......”
侍女嬌羞的笑了,用團扇遮住臉,半側(cè)過身子,用手輕輕拍打了富弼兩下。
李長安這才認真看向侍女,丫頭打扮的非常素雅,上身是一件青綠色的圓領綴花繡衫,搭配一條素紗長裙,外罩半透的月白夾纈半臂。
頭發(fā)只簡單挽了一個發(fā)髻,插著一支簡單的抱珠龍鳳釵。
臉蛋兒么,形狀跟自己一樣,也是個長臉,只是比例小了一圈,五官顯得更為精致。
贈送侍女,這事兒他還特意打聽過,確實是當下流行的風潮。
也不全是宋人習俗,自東晉以來,士族門閥興起,互贈美人就成了雅事。
北齊高氏送美女簡直是日常操作,經(jīng)常把大著肚子的侍女送出去婚配,史書上歷歷在目。
老頭給自己塞女人,是要安插個間諜,還是示好?
談判到了這個階段,是毒藥也得喝了。
“那多謝相公美意,小子承情了!”以后培養(yǎng)成秘書,興許還能紅袖添香。
“哈哈哈哈哈....,答應了就好。我這孫女從小嬌慣,從不循規(guī)蹈矩,一心尋一個大英雄陪伴終生。既然如此,擇日完婚,咱們從此兩家合一!”
咔嚓,仿佛一個晴天霹靂,擊散了李長安的三魂七魄。
啥玩意,不是送個女仆給我,怎么變成你孫女了?
我啥時候說要結(jié)婚,老子是不婚主義者啊,好不容易到了古代,就這點福利還不好好利用。
有錢我逛遍天下青樓多好,為什么非要娶一個回家?
富弼已經(jīng)搖響鈴鐺,在李長安發(fā)愣的時候,院門打開,走進來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低頭鞠躬作揖。
“小的付淳,之前是相公府的三管家,作為小姐陪嫁,以后就聽您使喚了?!?/p>
李長安機械性的禮貌點頭,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木然的呆滯狀態(tài)。
這個剛退下,又一隊人魚貫而入。
“李學士,我是府里掌管廚房膳食的隋坡,府里一共十六位伙房仆役,除了采買鮮貨的,全都在此......”
“姑爺,我是石鶯兒,管府里服裝鞋被等一切采買縫制......”
不大會功夫,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七八十人,連專門打理假山魚池的都介紹了。
“富公.....這.......?”
富弼計謀得逞,捋著胡子滿臉得意。
“榜下捉婿這一步咱省了,陪嫁就這么些,想匹配你的身價,除非把我老骨頭拆了換錢。你就當吃點虧,這座我修了十七年的宅子,還有城西六十里外的一處莊園和兩千畝麥地,一通都歸你們倆。”
說罷,將侍女拽到二人中間。
“最后看一眼,然后擇日成婚!”
姑娘沖他擠了一下眼睛,裝出害臊的模樣,嗔怪了一聲爺爺,噔噔噔,大步流星飛奔去了后院。
嚯,這林黛玉怎么還有點魯智深哥哥的風采。
“富公,這如何使得?我少年喪父,寓居外公家中,如今外公和舅舅尚不知下落,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我如何能不告而娶,此般作為,上不合禮法,下不合人情?。 ?/p>
“嘁!這般小事,賢婿莫愁。午時三刻之前,保管叫你......”
不是吧,怎么還要殺頭?
“保管叫你一家團聚!“
桌上放著筆墨和兩張寫著姓名、生辰八字的書帖,富弼老神在在的端茶慢飲,眼角皺紋堆成一條深溝。
自以為算計了所有人,卻沒想到被一個老棺材瓤子偷家。
看來,想推人上絕路,自己也免不了以身入局啊。
時間緊迫,自己的好兄弟只有司馬康未婚,眼下還指望不上。
“好,我簽!”
“唉,這便對了,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才放心合作。那從今日起,咱們兵合一處,將打一家。東南,巴蜀,西北,三家共伐新黨,不破樓蘭誓不還!”
“飲勝!”
“叫聲耶耶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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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投幾張票吧,要不樣子太寒酸了,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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