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十余輛青木馬車已列隊完畢,車轅上懸掛的青銅鈴在風中輕響,蕩開一圈圈靈紋。
陳平垂首立于隊尾,眼角余光卻始終鎖定前方那道赤紅身影。
彭家炎一襲烈焰紋錦袍,腰間赤玉令牌灼灼生輝,步履間青石地面隱現焦痕。
筑基期的威壓如熔爐般炙烤著四周空氣,連拉車的青鱗馬都下意識避開他三丈范圍。
區(qū)區(qū)黃精紫芝,何須天靈根親押?
晌午休憩時,陳平狀若無意地湊近一名老仆,遞過水囊笑道:“老哥,這批靈材瞧著比往日精細,莫非是送往某位大人物的?“
老仆咕咚灌了兩口,抹嘴道:“哪有的事!都是藥田里尋常貨色?!耙婈惼饺远⒅约海謮旱吐曇簦骸奥犝f是紅珠商會要的,具體作甚用,咱們這些跑腿的哪敢多問?“
……
是夜,篝火漸熄。
陳平假寐中忽聞衣袂破空之聲。微睜眼簾,恰見彭家炎紅袍翻飛,如一道赤虹掠向密林深處。
“跟上去必被察覺,不如……“
陳平輕啟箱蓋,百年黃精的土腥氣撲面而來。
陳平雙指并攏抹過眼皮,眸中泛起青芒——“靈瞳術“下,藥材靈氣流轉軌跡纖毫畢現,卻尋不出一絲異常。
他合上箱蓋,開始檢查起其他的藥材箱子……
待他幾乎將所有的箱子都檢查了一遍。
“怪哉……“他正欲翻檢底層,忽覺后頸汗毛倒豎。
“你這人倒是細心。“
帶笑的話語在耳畔炸響,陳平險些捏碎手中符箓。
轉身時已換上惶恐神色,卻見彭家炎不知何時立于三步之外,紅袍下擺還沾著夜露,顯然剛從林間歸來。
“少、少爺明鑒。“陳平慌忙指向箱中靈符,“屬下怕鎮(zhèn)靈符效力不足……“
彭家炎微微頷首:“下次查驗,記得先報備?!罢f罷拂袖而去,地上留下一串焦黑的腳印。
夜風嗚咽,陳平這才發(fā)覺后背道袍已被冷汗浸透。
翌日清晨,駐扎了一夜的商隊再次啟程。
陳平這次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一路跟隨著商隊,做好自己份內的事。
七日之后。
落星灣仙城。
陳平跟在車隊末尾,目光掃過街道兩旁雕梁畫棟的商鋪。彭家別院前,兩尊石狻猊口中噴吐著淡淡靈霧,將朱紅大門襯得愈發(fā)鮮艷。
“停!“領隊修士抬手示意。
車隊在朱漆大門前止步,門楣上“紅珠商會“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疼。
大門吱呀開啟,一陣香風撲面而來。
碧蕓仙子身著月華錦,腕間金鈴叮咚,笑靨如花地迎向彭家炎:“炎公子可算到了,妾身備了上好的云澗茶......“
陳平垂下眼簾。
那女子言辭間分明是在媚上。
彭家炎微微頷首,隨她轉入內院。
約莫半個時辰后,商會側門突然洞開。
陳平瞳孔微縮——又一支完全相同的車隊緩緩駛出,連車轅上的磨損痕跡都分毫不差。
唯一的區(qū)別是,這支車隊的隨行人員清一色都是彭家嫡系,為首的灰袍修士正是以沉穩(wěn)著稱的彭玄魚。
“任務完成?!芭砑已撞恢螘r已回到院前,拋給每人一個錦囊,“領完酬勞就回山莊復命?!?/p>
陳平掂了掂錦囊,十塊下品靈石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這手筆確實闊綽……
待眾人散去,陳平佯裝離開,實則繞到城西的石橋上。
從這個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碼頭全景。
兩支車隊正在那里匯合,彭家修士將車隊上面的貨物一起搬上了兩艘青鱗寶船。
“混貨?”陳平喃喃自語。
毫無疑問魔修的違禁之物已經混上了船。
當寶船在暮色中啟航時,陳平已化作一道水影融入河面。
水遁術激起的漣漪被刻意控制在船尾渦流中,完美地隱藏了行跡。
子夜時分,寶船偏離主航道,駛入黑水澗的支流。
陳平潛在水下,透過渾濁的河水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十余名彭家修士正在將陶罐轉移到兩艘烏篷船上。
每個陶罐經過時都會滲出詭異的黑紅色液體。
半個時辰后……
陳平浮出水面后,他看著繼續(xù)北上的彭家寶船,恍然大悟。
難怪每次宗門巡查都抓不到把柄,真正的“貨物“早在中途就轉移了。
彭家打著做正經生意的名義,運輸著邪惡。
“倒要看他們究竟把邪物運到哪里去……”陳平循著血腥味追蹤三里,終于在一處隱蔽的洞窟前停下。
五只人立而行的黑羊正在搬運陶罐,它們的蹄子踏在巖石上發(fā)出金屬般的脆響。
這些黑羊無一例外散發(fā)著一股尸氣。
這種邪羊魔尸似乎在哪里聽說過
就在陳平思索間,其中一只突然扭頭,月光照出它裂至耳根的血口。
那里本該是羊的吻部,此刻卻布滿倒刺狀的獠牙。
“咩——嗷!“怪物發(fā)出的嚎叫讓陳平渾身汗毛倒豎。
他急退時踩斷的枯枝在寂靜的夜晚格外刺耳,霎時間洞窟內響起密集的蹄聲。
逃出生天后,陳平靠在樹上劇烈喘息。
影符在掌心燃起青焰,他將所見所聞盡數錄入留影石中。
但就在最后一筆落下時,頭頂樹梢突然飄下一片焦葉——邊緣還帶著未熄的火星。
陳平的心沉到谷底。這片葉子上的火靈氣息他再熟悉不過。
“炎少爺的火靈真氣……“陳平喉頭發(fā)緊,猛地抬頭。
十丈外的樹梢上,一襲紅袍的彭家炎正一臉含笑的看著他。
“你是誰派來的?“彭家炎冷聲問道。
陳平眼皮直跳,當即鎮(zhèn)定下來說道:“莫問天!我是崇德派影堂正式弟子,還望道友莫做傻事。”
“哦……你以為搬出崇德派,我就不敢殺你?”彭家炎雙目微瞇,手中的七星火焰刀已緩緩出鞘。
“且慢?!耙簧砘遗鄣呐硇~突然出現,他的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這位道友,我們不會傷你性命。“
陳平后背緊貼樹干,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游移:“當真?“
“當然……尊駕乃是崇德派的正式弟子,影堂的修士,我們乃是崇德派的附屬修仙家族,怎么能夠對你動手?”彭玄魚滿臉笑意,揮了揮手說道,“你且去吧。“
待陳平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彭家炎手中赤焰暴漲:“為何放他走?“
“不要魯莽!“彭玄魚冷笑,“在這里殺人,可能會暴露黑水澗的位置。“
“為何?”彭家炎一臉疑惑。
“魂燈!”彭玄魚簡單的吐出兩個字。
宗門的魂燈秘術,能夠以陣法監(jiān)控修士在何時,甚至何地隕落……
七十里外的山道上,陳平剛松了口氣,突然眼前紅影閃過。
彭家炎突然出現,一刀斬下……
……
箭竹山莊。
后山寒竹軒。
韓竹軒后有一間密室。
這里便是彭臻閉關之所,是整個彭氏家族,禁地中的禁地。
除了彭英怡之外,其他任何人不被允許進入此間。
原本已經毀掉的石室,已經重新修繕。
石室之中……
彭臻盤坐在玉髓蒲團上,黝黑的陰符刀橫臥膝前。
刀脊上暗紅紋路忽明忽暗,如同沉睡兇獸的呼吸。
借劍冢磨刀!
閉關調息的彭臻猛然睜眼,他抓起黑色石碑,五指驟然收緊。
劍意石碑迸發(fā)刺目血光,將他整個人吞沒。
劍?;镁常?/p>
腐銹的劍刃如同密林插滿荒原,彭臻與他的陰符刀剛凝實形體,一道癲狂劍意已劈開血色蒼穹斬落。
他倉促橫刀格擋,四象罡盾尚未完全展開,整個人就被轟進劍冢山壁。
“咳...“吐出口中淤血,彭臻看著裂紋蔓延的刀身,反而咧開染血的嘴角。遠處披發(fā)狂士的虛影正在重組,每一縷劍意都帶著撕裂神魂的暴戾。
第二劍來得更快。
第三劍更癲。
第四劍時,彭臻的左臂齊肩而斷。
第五劍,噗!
黑色石碑落地,彭臻猛然睜眼,七竅滲出的鮮血在玉髓蒲團上綻開朵朵紅梅。
陰符刀發(fā)出哀鳴,刀身血紋黯淡如將熄的炭火。
“第五劍……“彭臻抹去唇邊血跡,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
方才幻境中那一劍劈來,他的刀罡如薄紙般被撕碎,整個人瞬間被攪成血霧。
在幻境中隕落,并不是毫無代價,神識受到重創(chuàng),五臟六腑甚至會傳來真實的絞痛。
黑石靜靜躺在竹地板上,石碑的表面竟然多了一道劍痕。
原本光滑的劍意石碑,其上已經有了五道斑駁的劍痕。
彭臻突然低笑起來。
這方神秘石碑竟能容他神魂入內與劍意對決,雖然每次都是慘敗收場,但陰符刀的兇煞之氣卻在一次次生死搏殺中愈發(fā)凝練。
他清晰記得,這次足足撐到第五劍才敗亡——而上回,三劍便潰。
“四象天罡,青龍掛帥!”
彭臻手掐道訣,天靈蓋沖出一道青光。
虛空中蒼龍顯形,龍須垂落道道生機,纏繞著他受創(chuàng)的神魂。
青龍罡氣特有的生生不息之意在經脈中流轉,被劍氣撕裂的識海漸漸愈合。
七日后的子夜,彭臻忽然睜眼。
檐外箭竹沙沙作響,他卻不急著再入幻境。
指尖輕撫陰浮刀,回味著每次敗北的教訓。
彭臻的指腹摩挲著刀柄上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
這把陪他殺生無數的寬背菜刀,此刻刃口正泛著饑渴的寒光。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廚子特有的森白牙齒。
腦海中閃過萬千刀影——剔骨時刀刃與關節(jié)的碰撞,剁肉時刀背砸碎筋膜的震顫,片魚時刀尖游走于肌理間的精準。
多年庖廚生涯練就的肌肉記憶,在這一刻盡數蘇醒。
黑袍獵獵作響,彭臻周身騰起濃重的血腥氣。
這不是修士的威壓,而是后廚里經年不散的葷腥味混合著屠夫特有的煞氣。
寒竹軒內,彭臻第六次握住黑石。
指尖觸及石碑的剎那,熟悉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劍?;镁硟?,那道癲狂劍意如約而至。
“來得好!“彭臻菜刀橫斬,刀勢如剁排骨般順著劍氣紋理劈下。
刀劍相擊的瞬間,他手腕突然一扭——這是片魚時卸力的技巧。陰符刀擦著劍鋒劃過,在狂士左肩留下一道血痕。
但第八劍來得更快。
彭臻眼前一黑,再次被踢出幻境……
半個月以后……
竹簾外晨光熹微,彭臻盯著新增的劍痕怔怔出神。突然抄起菜刀,對著虛空連斬三百六十刀。
刀風將整間竹軒的竹器都削出平滑切口——就像切豆腐的刀工。
三個月后,第十二次入碑。
彭臻的刀法更加圓潤純熟。
剁、劈、削、片,每一式都帶著后廚特有的狠辣。
這次他撐到第二十三劍,敗北時狂士的衣袖已被削成碎片。
隨著時間的推移石碑上的裂痕越來越多,密密麻麻,
兩年后的冬至夜,彭臻第一百三十七次站在劍冢中。
此時的陰符刀閃爍著庖廚特有的油光。
“來戰(zhàn)吧,師傅?!芭碚橥蝗磺皼_,菜刀使出了切蔥花的手法——快、密、碎。
萬千刀影中,狂士的劍招第一次出現滯澀。
“嗤!“
刀光閃過,兩顆頭顱同時飛起。
……
“咔嚓——“
黑石碎裂的脆響在竹軒內格外刺耳。
彭臻從幻境跌出,跪坐在蒲團上,怔怔地望著地上那堆齏粉。
這件劍意至寶就這樣毀了?
彭臻沉默良久,這才想起自己在被那狂士斬殺之前,也一刀砍飛了他的頭。
恍惚間……
一切猶在夢中。
這一次跌出幻境,彭臻并沒有神魂受創(chuàng),身上也沒有半點不適。
三分難以置信,七分患得患失。
彭臻盤膝坐在蒲團上久久不語。
兩年零四個月……
自從彭臻成就金丹之后,便一直用劍意石碑磨練自己的刀意。
兩年多的時間恍如彈指一揮間。
回想自己在幻境中一次次被斬碎,神魂一次次受創(chuàng)又治愈……
無論是刀意還是神識都在磨練的過程中迅速強大。
刀不磨不利!
人還是需要有磨刀石的……
看著那堆破碎的石粉,彭臻主動朝其拱手行禮。
以謝師恩。
……
玉霄州。
玄劍門。
劍冢。
一道披頭散發(fā)的身影盤膝在萬劍冢中央的斷龍石上,長發(fā)垂落肩頭,遮住了半邊面容。
謝滄行指尖輕叩著橫放膝前的忘機劍,神情中帶著幾分寂寥。
突然,忘機劍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一聲清越劍鳴,劍鞘與青石碰撞出點點火星。
謝滄行叩擊劍鞘的手指猛地頓住,原本慵懶半闔的雙眼驟然睜開,瞳孔中似有劍芒吞吐。
“這是……“他緩緩直起身子,長發(fā)無風自動。
石碑碎裂的瞬間他感應到了那一抹刀意,讓沉寂多年的血液再次沸騰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謝滄行突然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震得劍冢內萬千古劍齊齊震顫。
他一把抓起忘機劍,劍未出鞘,凌厲的劍氣已在四周青石上刻下深深劍痕。
“能破我的劍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也當能與我一戰(zhàn)!“
謝滄行猛地站起身,袍獵獵作響。他死死盯著東南方向,仿佛能穿透無盡虛空看到那個持刀的身影。
劍冢內萬劍齊鳴,似在回應主人的戰(zhàn)意。
謝滄行披散的長發(fā)狂舞,臉上帶著近乎病態(tài)的興奮。
他把自己關在劍冢中太久,或許是該出去會會天下英豪。
他是癲劍謝滄行。
雖然修為只有金丹后期,但元嬰老祖也對他忌憚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