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先皇登基時,鳳鳴宮大殿重新修繕過,因著大長公主經(jīng)常上朝,所以依著她喜愛華麗的喜好,修得富麗堂皇。寶座下鋪滿金邊紅底的宮毯,一直延伸到殿外,殿內(nèi)穹頂紅柱皆重新漆過,繁雜的花紋栩栩如生,艷麗奪目。
可盛明宇對這里的記憶是灰暗的,他第一次站在這里是八歲那年。大周朝的皇子長到八歲才算是“活了”,才有資格進(jìn)皇家族譜,才有資格進(jìn)大殿受封。
他滿八歲那天,母親去世了,毫無預(yù)兆地去世了。
母親性子淡然,成日吃齋念佛不問俗事,對他的關(guān)心也很有限。她說,生在皇家要習(xí)慣孤獨,除了自己誰也不要相信,誰也靠不住。
那日陽光明媚,母親獨自跪在陰暗的佛堂里沒了呼吸。沒有人調(diào)查死因,也無人告訴他母親為何忽然死了,他只記得那日父皇來了,在母親的寢宮坐了一夜。
后來他從一些傳聞中大概拼湊出了母親的過往。母親是罪臣之女——外祖一家因為反對大長公主干政而被判為異黨,全家或斬或流放,只有母親一人安然留在了北都城。
都說父皇深愛母親,不顧大長公主的反對將她收進(jìn)了宮中,但盛明宇從沒有感受到父皇的愛,有的只有無視。大概是母親的恨與消極,把帝王的愛消耗干凈了吧。
后來他長大了才慢慢看懂母親,她的消極是自我保護(hù)。一個受寵的罪臣之女,一個育有皇子的后宮女子,無疑是別人眼中的刺。
她選擇在他進(jìn)入皇族族譜的那一天死去,也是為了保護(hù)他。一個無人庇護(hù)的皇子比較沒有威脅。
他滿懷傷情地進(jìn)入鳳鳴宮的大殿,感覺殿內(nèi)的一切都是那么刺眼,就如同他登基這日,周圍沒有一個他想見的人,目中繁華皆是虛妄。
“恭賀圣上登基!”
“吾皇千秋,國祚昌?。 ?br>
他滿耳的吉祥賀詞,山呼萬歲,可他的心異常平靜,或許身在高位看得清人世百態(tài),看清了也就平常心了。
登基大典過后,他照舊要坐在大殿中批閱奏折。做人啊,賺了便宜是要還的,他幼年不愛讀書放任自我,如今圈地為牢,一字一句地償債。
皇宮的深夜空洞寂寥,不知是不是風(fēng)水不好,總覺得比別處陰冷。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忽然靈機一動,朝無人處喊了一聲:“吳循?老吳?出來賞月???”
白夜司的兄弟常年隱藏在大殿之中,今日這樣重要的日子,盛明宇猜想應(yīng)該是吳循親自來了。他這位情敵雖是個敵,但人還不錯,脾氣很對他的胃口,如果他們不是喜歡上了同一個人,或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不過現(xiàn)在,他們都求而不得,大家同病相憐,看起來也就沒那么討厭了。
“吳循?”他連叫了兩聲無人應(yīng)答,“不是吧,你身為閣主,偷閑片刻的權(quán)力都沒有?”
“還是你不想跟我,跟朕賞月?你這就沒意思了啊,我還不是朕的時候你天天懟我,要記仇我早記了,還等到現(xiàn)在?”
“哎,婆婆媽媽的煩不煩啊,回頭你別來了,換個不那么婆媽的健談的小兄弟來,陪我聊好了我賞他宅子?!?br>
“唔,話說你什么時候看上我家柳兒的,分明你們沒有什么接觸,難不成你每天利用職務(wù)之便跑去裴二院子里勾引她?”
“太陰險了啊,幸好我家柳兒慧眼識人,沒被你的外表蒙騙,吼吼,我家柳兒真可愛?!?br>
盛明宇坐在白寶石臺階上,手捧著臉,回想他與小柳兒相識的過往。他最初明明很討厭她,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了呢?
或許討厭本身就是一種關(guān)注,關(guān)注多了就自然喜歡上了,又或者是她千里迢迢只身跑去北疆大營,給了他太大的震撼。
那是他最難的時候,兵營里缺糧草,餓著肚子連續(xù)苦戰(zhàn)幾場,丟了大半條命,還不敢公然叫軍醫(yī)來醫(yī)治。因為北疆大營幾乎都是裴延慶與裴鈺的心腹,以裴家老三裴顯為首,時刻都想奪他的權(quán),若知道他受了重傷,必定趁機發(fā)動。
可他重傷不治無法再上戰(zhàn)場,是進(jìn)退兩難之局。就是在這種時候,小柳來了。
他那時重傷高熱,半死不活之中看見她,幾乎以為是神仙下凡。那時他便想,他欠了柳清儀一條命,整個北疆的百姓都欠了她一條命,他得一并還了。
不過那時,他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動了心,成日與她過不去,如今想想,那時候他的確欠揍。
幸好沒有把她氣跑。他家小柳兒可真是心善寬容,慧眼識珠啊。
“吳循,知道你為何沒有俘獲她的芳心嗎,因為我倆是并肩作戰(zhàn)同甘共苦過的,你可知在北疆打仗那時我們遇上了多少艱難險阻?”
“沒有吃的,餓得發(fā)慌,只能喝米湯,一碗湯里大概十幾粒米吧,我一個大男人得照顧女人啊,就把那可憐巴巴的幾粒米盛給她,可你猜怎么著,她說她不需要吃東西,她有維持生命的藥丸,又把她的米湯讓給了我?!?br>
“我重傷起不來的時候,她替我擦過手臉,給我喂過米湯,還背過我,裴顯要殺我,她拼死擋在前面,患難之情??!可惜當(dāng)時我不開竅,不然也沒你后來什么事?!?br>
“天津衛(wèi)那場仗,我一度以為自己不能活著回來,我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能僥幸留一條小命,我馬上就娶她,我后半輩子就她了,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女人?!?br>
“可惜,她退縮了,她畏懼我將來的身份,怎么辦呢,我不知道,我不能撂下一切去陪她,裴二為我搭上了性命,我不能讓他白犧牲啊?!?br>
“吳循,如果換作是你,你會如何?”
“你沒有錯?!?br>
忽地,不知是不是錯覺,盛明宇聽見了她的聲音。
那聲音就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
怎么會是她呢,她今日該走了吧。裴二離開了北都,她也沒了繼續(xù)留下的必要。
“是我自私了,對不起。”
她的聲音來到了他身后,他渾身緊繃,不敢回頭。
“盛明宇?!?br>
身后的人直呼他的大名,并抬腳踹了他一下。他沒來由地眼眶發(fā)酸,更不敢回頭了。
“盛明宇,你傻了嗎?不想見我我回去當(dāng)職了啊。”
“別!”盛明宇的手先斬后奏地抓住了她的手,同時扭頭迅速擦掉了眼角不爭氣的淚水,吸了吸鼻子,“你,你怎么在這?”
他確定眼角沒了淚水,這才扭頭看她。他千真萬確地看見了她,震驚程度不亞于當(dāng)初在北疆大營。
“當(dāng)職。”柳清儀公事公辦地回,“今日司夜大人負(fù)責(zé)宮中安全,沒空守大殿?!?br>
“不是,”盛明宇現(xiàn)在還是懵的,“你進(jìn)了白夜司?你怎么進(jìn)了白夜司,什么時候進(jìn)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清儀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只言簡意賅地回了個:“嗯?!?br>
“嗯就完了???”盛明宇雖然很驚喜,畢竟她沒有走,還留在了離他最近的地方,但多少有些氣她先斬后奏。
白夜司不是一般的地方,這里面的兄弟干的都是賣命的活計,若他早知道了,不可能讓她加入。
“不然呢?”柳清儀反問,“我進(jìn)都進(jìn)了,后面的問題就沒意義了。”
盛明宇扶額失笑,“柳啊,你這性子啊也就我能受得住了。”
“司夜大人就不會有你這樣的問題?!绷鍍x坦白說。
“你誠心氣我是嗎?”盛明宇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坐下?!?br>
“我不能坐?!绷鍍x說。
“我讓你坐你就坐!”盛明宇用警告的語氣說,“在我面前不準(zhǔn)提你那破大人,他的規(guī)矩也別告訴我,這里要守我的規(guī)矩。”
“好吧?!绷鍍x坐在了他身邊。
盛明宇晃著他那賤兮兮的肩膀,欺負(fù)人似的撞她,“誒,是為我留下來的嗎?”
“不然呢?”柳清儀巋然不動。
盛明宇癡笑著,唇角無限度上揚,“好吧,原諒你先斬后奏了,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不準(zhǔn)做危險的任務(wù),回頭我跟吳循打聲招呼,就讓你專職守在我身邊?!?br>
柳清儀:“我挺想出任務(wù)的?!庇白铀频牟卦诎堤幠遣皇侨烁傻氖?。
盛明宇唇角下拉,“你是來氣我的是嗎?那你出吧,明日就走?!?br>
“我還沒有資格?!绷鍍x說,“我功夫不行,一般的任務(wù)無法完成,不然也不會被打發(fā)來守大殿。”
盛明宇拿手指戳她的額頭,“你白長了副聰明的腦子,看不出來吳循在撮合我們嗎,你這功夫守大殿也不夠格啊。”
“我知道,所以我沒推掉?!绷鍍x打掉他的手說。
盛明宇愣住,嘴角的笑又慢慢漾開。他靠近她耳邊,“你就是想見我唄,是嗎?”
“是啊,就是想陪著你?!绷鍍x去捏他的臉,“今日登基大典上,你沒有一個表情是發(fā)自真心,累嗎?”
盛明宇本來是累的,不光累還很煩,但她這么一問,忽然就都不重要了。他以為自己孤獨一人的時候,原來有她陪著他。
這樣看來,當(dāng)皇帝也不是什么壞事。
“柳兒,你一直看著我嗎?”盛明宇的胳膊肘撐在她腿上,捧著討打的臉注視她,“那你有沒有看出我想你來著?”
柳清儀沒答,靠近他嘴角點了一下,“我認(rèn)為,你在心里罵我薄情寡義比較合理。”
盛明宇被唇角溫?zé)岬挠|感施了定身術(shù),整個人僵住,連腦袋也停止了轉(zhuǎn)動。
“盛明宇,雖然有點矯情,但我是該珍重地同你說聲對不起,我,我不太會處理感情,我認(rèn)為感情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所以我不敢冒險,我做你的皇后,等于斬斷了所有的退路,如果我們將來感情不在,我連個逃跑的余地也沒有,我害怕那樣的結(jié)果。”
“我以為我會像當(dāng)初離家出走那樣,灑脫地離開,可我發(fā)現(xiàn)我舍不得,我不忍心留你一個人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中,哪怕你將來娶了別人,我可能,可能也會自輕自賤地守在你身邊?!?br>
“傻子?!笔⒚饔钆ゎ^留下了一滴淚,他流著淚笑罵她,“柳清儀,你真是傻透了,我要娶了別人,你還自輕自賤個屁,直接拿刀砍了我完事。”
“當(dāng)然了,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笔⒚饔畹饶堑螠I滴落下巴,扭頭吻住她。
“咕嚕?!?br>
一聲腹鳴不合時宜地響起,美好的初吻就此打斷。
盛明宇很是無奈地松開她,“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一整天?!绷鍍x說。
“說你傻你還真是傻?!笔⒚饔钇鹕矶藖碜郎系狞c心,拿了一塊塞給她。
手指碰到她的嘴唇時微微一顫,方才唇齒相碰的感覺猶在,他家柳兒的嘴唇原來一點也不冰冷,溫溫軟軟的,十分好親。他意猶未盡,但不忍心她挨餓。
“你們這當(dāng)職制度很有問題,哪有當(dāng)職一整日的,中間起碼要換一次啊?!?br>
“有換,但是我沒換?!绷鍍x嚼著點心說,“我覺得你今日可憐兮兮的,可能需要我?!?br>
盛明宇看著她,控制不住地想親她。
“你快點吃?!?br>
柳清儀:“不,噎人。”
盛明宇拿來自己喝剩的冷茶水,“快喝?!?br>
柳清儀:“我不喝別人剩下的?!?br>
盛明宇忍無可忍,仰頭喝了一口茶去堵她的嘴。
可還沒碰到,大殿的門忽然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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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十一與小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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