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乃至整座恐怖之城本身，都是古神意志的某種體現(xiàn)與映射。
好在它們不像古神本體一樣擁有完備的思維——雖然不可名狀的古神本體其實也不一定有，但虞幸見過【祂】，就先當(dāng)古神們也一樣能像人一樣思考好了——總之，確定失去了坐標(biāo)而沒能找到搗亂的人，那些來自深空的視線收回去后，就沒有再往下投射。
仿佛沒能在第一時間抓到目標(biāo)，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
畢竟它們沒有大腦這個器官，不會在某個時刻忽然想起還有個目標(biāo)沒抓到，又心血來潮再掃一輪。
所以，虞幸三人暫時安全了。
那青苔按照主人的思想庇佑了他們一會兒，就眨著那令人發(fā)麻的眼睛，帶著孩童的嬉笑，默默隱入附著著的墻壁和地面，消失不見。
在虞幸的感知里，能清晰的察覺到青苔徹底在這個維度消失了，在這方面上，伶人的青苔似乎和他自己的枝條一樣，都可以在現(xiàn)實和虛無兩種維度之間來回切換。
那邊，伶人終于睜開了眼，抬眼望向上方。
球形的密閉空間恢復(fù)了一開始的樣子，只有正中間的巨大心臟死得只剩下一層皮，干干癟癟地往下耷拉著，里面的血肉空空如也。
埃德加說解決掉它是離開的前提條件，但心臟沒了以后，也沒見哪里突然打開一扇門，散發(fā)出現(xiàn)實世界的光輝。
所以出口還得他們自己找。
豐收母神教會給的徽章碎裂后已經(jīng)徹底報廢了，現(xiàn)在和兩塊掰開的銀子也沒什么區(qū)別，提供不了什么指引，不然虞幸還真想握著徽章念一遍母神的禱詞，看看這位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真正出場的正神究竟能不能把力量滲透進恐怖之城來。
克系的世界里，正神的存在感永遠沒有邪神高，明明祂們能在一眾不可名狀的存在中殺出重圍，得到秩序的承認(rèn)，應(yīng)該是最強……起碼在人類生存的地面上是最強的那一批才對。
但或許是劇情需要吧，邪神古神打生打死，折磨得人類瘋瘋癲癲，正神們卻總是一句神諭都懶得降下，全靠教會底下的人員發(fā)揮主觀能動性。
是因為正神有別的限制？
還是說祂們維系自身的“非污染性”，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呢？
畢竟這里只是一個副本，荒誕推演中大大小小的位面那么多，虞幸覺得自己也很難再次匹配到同一個世界觀下的其他副本，因此只是思維稍微發(fā)散了一下，并沒有深入去糾結(jié)這些設(shè)定的意思。
他環(huán)抱雙臂靠在不再蠕動的墻壁上，目光落在伶人那不算寬闊的肩膀上。
伶人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一把手術(shù)刀一樣的祭品，依舊背對著他們。
曲銜青有些警惕地看著他手里那把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手術(shù)刀，面無表情地提醒道：“我們該走了?！?/p>
還得下去問問埃德加，知不知道后續(xù)應(yīng)該怎么做呢，如果能問出些新的線索，他們找出口也會輕松些。
伶人卻沒挪步子，他拿著手術(shù)刀的那只手抬起來，朝著那張干癟的心臟皮樣了樣。
“勞煩再等我一會兒?！?/p>
不知是不是剛剛接收到了什么令他高興的信息，伶人的語氣里充斥著淡淡的愉悅，連帶著說話都溫柔了些，竟然將周身的危險感沖淡不少。
他說：“我要把它切開帶走，放心，我動作很快，不會耽誤多久?！?/p>
曲銜青：“……”
行吧，看虞幸那淡定的樣子，就知道伶人這個舉動沒有出乎虞幸的意料，她雖然很討厭伶人——畢竟她曾經(jīng)也拜伶人所賜，擁有一個非常不完美的童年，養(yǎng)成了扭曲的性格，那過程中還牽扯到了她的父母，讓她的父母承受了無妄之災(zāi)——但既然虞幸默認(rèn)了伶人的舉動，她也懶得總是表現(xiàn)出警惕。
說來好笑，這一路上的微妙和平，還要依托于她因為性格缺陷不那么在乎父母，對伶人這個重塑了她性格的仇人也沒有立刻拔刀相向的沖動。
她的身軀靈敏而強大，靈魂卻是惰性的。
但她現(xiàn)在確實有點好奇了，貼到虞幸身旁，用悄悄話的音量問道：“他是要把這東西切回去研究嗎？”
說是悄悄話，在場誰的耳朵聽不見？
伶人的手頓了頓，然后無視了這個試圖找小少爺探究他行為意圖的女人，鋒利的刀鋒一抹，也不見他跳起來切，整個心臟脾就這么凌空掉了下來。
落在地面上噗嘰一聲，頗有分量。
他半蹲下來，果真開始處理分塊兒，嫻熟的技巧讓人一點都不懷疑他到底切過多少觸感類似的物體。
在干這種活的時候，他身上那屬于梨園戲子的飄忽感就會煙消云散，仿佛一下子落到地上，變成了更銳利的模樣。
見他這樣，虞幸鼻腔里也輕輕嗤出一聲。
曲銜青好奇的臉就貼在他的臉旁邊，是她使勁踮著腳才貼到的，他要是不小心，一轉(zhuǎn)頭都怕碰上。
那雙看似平靜實則極其八卦的眼睛死死凝視著他，讓他回想起這女人小時候和祝嫣湊在一塊兒不知道在叭叭些什么的時候。
她倆還要背著他叭叭，不讓他聽，問就是“女孩子的事爸……哥哥少打聽”。
記憶的回籠引動了人格的復(fù)蘇，虞幸離認(rèn)知徹底掰回來又近了一步，他輕笑了聲，覺得這也不是什么不能分享給曲銜青的情報，她想知道自己就告訴她吧，反正這里現(xiàn)在很安全。
但不能當(dāng)著伶人的面蛐蛐。
于是，一截枝條觸手伸了出來。
認(rèn)知被扭曲成一棵樹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他在這個過程中對自己的枝系掌控能力更強了，還學(xué)會了用這些枝條觸手吸收或引渡一些抽象的東西，比如情緒，比如記憶。
他特意選了一個尖端不那么尖銳的，粗細適中的枝條，看著比較無害，緩緩爬升到曲銜青額前。
曲銜青半點不反抗，就這么看著枝條觸手帶著不自知的澀感沿著她的腿爬了上來，停在眼前。
虞幸說：“放松，請你看個電影?！?/p>
觸手尖端開始向她的額頭靠近，曲銜青從善如流地閉上了眼睛。
快要碰上她的皮膚時，觸手便開始虛化，絲滑地融入她軀殼內(nèi)部，一瞬間，某段陌生的不屬于她的記憶，便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
……
哪怕只是個旁觀者，曲銜青也能第一時間感受到，這段記憶的底色并不沉重，就像是……就像是春日的晴天里，窗臺上被擺放了一盤帶著果香味的小蛋糕。
或許正因如此，虞幸才愿意讓她看，這可是從她幼時認(rèn)識虞幸來的頭一遭，以前的虞幸總把過去當(dāng)做不堪回首的秘密，死死地捂在自己的靈魂里，不愿意讓人翻開。
記憶開始動了。
曲銜青看到了古色古香的窗格，整個房屋都遍布木質(zhì)的裝飾，多寶格上擺放著青花瓷器和各種古董收藏，名貴，卻只在畫面中一閃而過。
因為她跟隨的這個視角對那些東西司空見慣，不屑一顧，所以只是余光瞥了一眼就當(dāng)空氣一般忽略了過去。
她聽到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而后畫面開始晃動，還有淺淡的、像是有些氣悶的呼吸聲。
曲銜青意識到，她現(xiàn)在就是“虞幸”。
自己現(xiàn)在看到的東西，就是被虞幸當(dāng)時的那雙眼睛收納的畫面。
“虞幸”從這個有些古板的房間里走了出去，曲銜青看到門口站立著一個穿著民國下人服飾的中年女人，女人臉上堆笑，語氣雖然盡可能顯得熟稔，但細聽還是客客氣氣的：“小少爺又和老爺拌嘴兒了？這次又是因為什么事呀？”
這人也叫虞幸小少爺誒！
曲銜青除了從伶人口中聽過這個目前只會在那些豪門富少圈子里流通的稱呼，還沒見第二個人這么叫過他。
她品著這段記憶所在的時代，虞幸以前不會跟她和祝嫣明說這些事，但她們終究曾是虞幸最親近的兩個人，側(cè)面了解的也不少，早就半猜半推地扒出了一些信息。
加入破鏡后，虞幸似乎越來越對過去釋然了，她和趙謀等人能接觸到的信息也更多，所以曲銜青這會兒一點都不驚訝，只是由于第一次看到如此生動的民國大宅，心中有些新奇。
然后，她聽見自己，也就是“虞幸”嗓音清朗，帶著她不曾聽過的驕縱和少年意氣，卻沉沉地壓了嗓子，一副隱忍的語氣，對那中年女人道：“沒什么，話不投機罷了?！?/p>
中年女人貌似訝異地“哎喲”了一聲：“小少爺您可真會開玩笑，您是老爺親生的孩子，流著一樣的血，怎么會話不投機呢？”
虞家家主講究，連下人也要專挑好看的，這段記憶年代太久遠，中年女人的臉其實是模糊的，但曲銜青能從記憶的本源中感受到，這女人長相也相當(dāng)不錯。
可是這種認(rèn)知與面前糊了的臉合并在一塊兒，就莫名顯得有點詭異，尤其是那女人的語調(diào)還令人莫名不舒服。
“您也該多理解理解老爺，老爺當(dāng)初送您去外國學(xué)習(xí)，在您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呀！您一回來就總?cè)撬鷼?，總與他拌嘴兒，嘿呀，我瞧著都心疼嘞！”
“虞幸”冷哼了一聲，擺明了很不高興：“你是說我不懂事？你是在，以一個下人的身份，說我不懂事？”
女人大驚失色，又堆起了笑：“不敢不敢，少爺大度，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只是覺得老爺他……”
“惡心。”小少爺?shù)穆曇舸驍嗔伺?，“你要真心疼，進去哄哄你的老爺唄？反正你很‘懂事’?！?/p>
女人的回應(yīng)被拋在了后頭，曲銜青的視角跟著這位小少爺，一路走出了大宅院子。
她在思考。
剛剛的“虞幸”顯然壓抑著怒氣，如果是現(xiàn)在的他，肯定已經(jīng)讓周圍的人噤若寒蟬了，可年少的他還沒有如今的氣場，哪怕他拉下臉來，那下人還是半點不見畏懼。
表面的恭維和客氣都是假的，從下人說出的話就能聽出，她與虞幸不算太熟，也根本沒有對主家的恭敬。
恐怕連尊敬都沒有，那只是一種應(yīng)付。
看來，伺候著“老爺”的人，對“少爺”并不算好。
曲銜青的意識抿起唇角，異化線的她沒什么太公正的心思，在心里把那冒犯虞幸的女人砍成了十八段。
只聽其名不見其人的“老爺”也砍成十八段，哪怕那大概率是虞幸親爹。
她就看著“虞幸”步子飛快地走啊走，最后停在一個有些突兀的，瞧著十分洋氣的洋房前。
這大概就是小少爺?shù)牡乇P，他出國留學(xué)過了，建筑審美方面也受了不少的影響。
到了自己“家”，小少爺明顯放松不少，曲銜青能聽出他呼吸的變化。
突然，一旁的角落里轉(zhuǎn)過來一個人，看見他，曲銜青瞳孔一縮，記憶中的“虞幸”卻顯得有些高興，還揮了揮手：“你在這啊?！?/p>
那是伶人。
長發(fā)的、最初版本的伶人。
伶人身上還穿著唱戲的戲服，或許是剛結(jié)束一場演出，卸了妝卻沒換衣服？
那人臉上帶著特別柔和的笑意，很是會裝，他似乎瞧見了小少爺臉上的怒容，上前來幾步，送了小少爺一只十分廉價的草編小狗。
然后，他才問道：“怎么了這是？又在虞老爺那兒受氣了？”
幾乎是和那下人一樣意思的問題，他的說法卻讓人舒服很多，一聽就是向著虞幸的。
小少爺果然很受用，也很喜歡那只草編小狗，他捏著小狗把玩了兩下，明顯相當(dāng)信任伶人，一改在下人面前的沉悶，拽著伶人就叭叭起來：
“我跟你說，現(xiàn)在老頭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讓我去相看姑娘！”
“他當(dāng)我是他嗎？一個兩個女人都往家里抬，上次那個年紀(jì)比我都小了！”
“最開始還背著我，現(xiàn)在藏都不藏了，他腦子里是不是只有那檔子事？自己那樣也就算了，只要是個對他生意有幫助的，他都想讓我跟對方的姑娘相處，他是在賣兒子吧！”
伶人安慰道：“是，這太過分了，虞老爺雖是你的父親，但也不意味著你什么都要聽他的，若是你不愿，就都回絕了吧?！?/p>
小少爺聲音提高八度：“我當(dāng)然都回絕了，還跟他吵了一架呢！”
“誒，你今天沒表演了吧？走走走，上樓去，我要跟你好好說會兒話，請你吃糕點?！?/p>
曲銜青就這樣看著這一幕，心中升起極大的荒謬感，而她因為知曉伶人的真面目，以及后來虞幸對伶人的仇怨，在荒謬中，又升騰起一股隱秘的驚悚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