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廟堡位于女兒河北,小凌河東,過小凌河十余里便是錦州城,往東北不到二十里就是錦昌堡,再往北四十里便是義州城。
這里遍地丘陵起伏,雖有女兒河、小凌河流經(jīng),但土壤結構仍是以沙壤土為主,只因在其堡外有一座白色的大廟而得名,簡稱白廟子。
而此刻,白廟堡周圍卻是一片空空蕩蕩的,只在地上殘余著一些木樁和灶坑,說明此地也曾有過人煙的跡象。
堡內中心靠北處的一座大院子里,滿是身披金黃鎧甲的勇士,他們個個腰圓膀闊,滿臉橫肉,許多人更是有著刀疤在頭面上。
而院門內的屏風后,一座大堂門前更是戒備森嚴,顯然有極為重要的人物正在此處大堂之內。
“多鐸已經(jīng)出發(fā)了?”
這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極具威嚴,在大清國中恐怕只有奴酋黃臺吉一人。
“回陛下,豫親王已率鑲白旗勇士趁月色出發(fā),估算明早即可進抵杏山堡外?!?/p>
議政大臣、戶部承政英額爾岱輕聲回著奴酋黃臺吉的問話,他接著又道:“陛下,睿親王那邊似乎頗為順利,只今日一戰(zhàn),就擊潰明軍三營兵馬?!?/p>
“擊潰的那幾營明軍?有多少人馬?”
黃臺吉很明顯對擊潰幾營不感興趣,他更為關心的是哪幾營明軍,斬殺驅散多少明軍。
英俄爾岱聞言轉頭看向內院大學士剛林,許多軍報都是由他一手整理,并轉呈黃臺吉預覽,只見剛林會意后,他輕提袍服輕輕踏前一步。
剛林先向黃臺吉行過禮后,才奏道:“奏稟陛下,睿親王傳回軍報上言,先后擊潰明國山海鎮(zhèn)左翼營、正兵營,薊鎮(zhèn)正兵營等數(shù)營三萬余兵馬。
但在追擊之時,卻遇明國寧遠總兵吳三桂阻攔,又見明國援兵趕來,更有明將曹變蛟竟突入睿親王大陣,因此未能追擊全殲潰散明軍。”
“喔!”
黃臺吉似乎頗感驚奇,他問道:“突入睿親王陣內?曹變蛟,何許人也!”
他問到最后這一句話時,目光轉向了兵部參政祖澤潤,眼中透露著問詢之意。
祖澤潤見狀忙急步出列,跪拜道:“回奏陛下,曹變蛟乃前總兵曹文詔之侄,也是少年從軍,一直追隨其叔父曹文詔,在陜山河南諸地剿賊。
后其叔中伏戰(zhàn)死,曹變蛟就隨在時任三邊總督洪承疇身邊聽用,據(jù)傳其在陣前十分之勇猛,每每單騎沖陣,屢敗賊寇,其麾下將士也頗為敢戰(zhàn),這才累功升至總兵一職。”
祖澤潤話說得有些急切,才一奏報完畢,便不自主的舔起嘴唇。
他自打大凌河一戰(zhàn)歸附奴賊后,并未因祖大壽的違約而遭株連,反而更得黃臺吉的愛護,不但升任他為兵部承政。
更因他是大明降將,對遼東駐守明國軍將頗為熟悉,還責成他專職探查明國各總兵大將的信息,并暗中勾連。
而祖澤潤也是十分賣力,但凡黃臺吉吩咐之事,絕不敢有絲毫怠慢,似乎比侍奉自己親爹還要盡心盡力。
其實,也不止是他一人如此,縱觀這些年來大明投降清國的各將,又有哪一個不是對黃臺吉忠心耿耿,賣力任事?
這其中有清國賞罰分明,不能糊弄的原因,也有各人盡心討好新主子,以免遭迫害屠戮之心作祟。
但也從另一個方向上證實了黃臺吉的不一般,這里面除了知人善用,御下有術,更有其個人魅力在其中。
就說清國的蠻夷韃子,最后可以擊敗明朝、擊敗闖賊,進而統(tǒng)一全中國,幾乎一大半的功勞,都是先后投降的漢將漢軍打下來。
而此刻黃臺吉對于祖澤潤的回話,似乎也并不十分滿意,淡淡說道:“曹變蛟,麾下兵馬幾何?多少步卒,多少騎兵?可有何嗜好?多與何人交好,又是那個人的根基?”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祖澤潤的額頭上,不由泛起了汗珠。
他聲音略有些發(fā)顫道:“陛下,這曹變蛟本是西北邊地明將,近年才調至薊鎮(zhèn)任東協(xié)總兵,臣下對其了解甚少。
現(xiàn)只知其麾下有兵卒萬余,內又騎兵約占三四成,至多不過半數(shù)。其嗜好不顯,臣下也未能探知。而曹變蛟離開其叔后,便一直追隨洪承疇麾下效力,其后臺也只有薊遼總督洪承疇而已?!?/p>
“咳咳咳……”
黃臺吉大聲咳著,對祖澤潤的奏言不置可否,過了片刻才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戰(zhàn)不殆!朕使你專司偵刺明軍情報,乃是對爾之極大信重。眼光要放遠一些,不可只局限于遼東與京畿一帶?!?/p>
他似乎身體不太舒服,只說了這么一句,便停下喘息。
片刻后,才接著道:“無論是宣大、陜西,還是河南、江南各地的明軍將領,都要盡力偵刺,事無巨細,皆要仔細查訪,以備不時之需。
就連那些流竄的賊寇,亦不可忽視,且更要詳加掌握,必要之時,亦可與其聯(lián)絡,彼若能與我遙相呼應,則明國就更易被我傾倒?!?/p>
黃臺吉的目光突然間亮了許多,他看著祖澤潤,繼續(xù)說道:“不要怕使銀子,你這里的需求,大可直接向內府支取,事后報我即可。
張家口那邊的消息雖然精確可信,然路途遙遠,多不及時,你這邊還是要發(fā)力,可以多牽起幾條線來,如此才能保證消息來源可靠及時。”
“嗻!”
祖澤潤既有如釋重負之感,又在心中感動不已,對于黃臺吉對自己的信重,他也決定盡心盡力,涌泉相報。
黃臺吉也不再理他,先是喝了一口參茶,目光轉向左側下首第一位上的禮親王代善,輕輕的柔聲問道:“禮親王的兩紅旗,可是準備妥當?”
“咳咳!”
代善穩(wěn)穩(wěn)坐在自己的大椅中,他先是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才抱拳道:“回汗王,正紅旗碩讬回報,已占據(jù)大福堡,待天明后,便可進兵南下,直擊南軍駐守的大興堡。
滿達海也已率鑲紅旗渡過女兒河,也將于明晨開拔,南下配合豫親王截斷明軍糧道?!?/p>
黃臺吉聞言只是點了點頭,他面色煞白一片,眼神也有些迷離,似乎狀態(tài)不是很好的樣子。
“咳咳咳……”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大帳內眾人都面露驚恐之容。
“大汗……”
“汗王……”
“陛下……”
“快傳醫(yī)官……傳薩滿……”
大帳內眾人立時便亂成一鍋粥,他們有的驚呼不已,有的則大步奔出帳外,急急傳喚隨行醫(yī)官,而各滿族王爺將領們則去尋找薩滿大師的幫助。
惟有禮親王代善一人穩(wěn)坐椅中,紋絲不動,他那慈祥友善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之色,眼中也有道精光一閃即逝。
他望著御座上不住流淌鮮紅鼻血的黃臺吉,陷入了沉思之中。
…………
長嶺山,卯時,一縷魚肚白才自東方緩緩露出,就望見大興堡、東青堡那邊騰起一縷狼煙,緊接著又是一陣號炮傳來。
駐守在此地的宣府軍哨兵們,除立時點燃己方負責的烽火向后方示警外,還將銅鑼敲得咣咣直響。
各部各司的將士們立刻緊急集結起來,他們各依本甲,再由甲長尋找本隊隊旗,再歸入各局、各司、各部。
獨石步營主將陳錚一臉興奮之色,他大步流星迅速登上立在長嶺山腰部的一處高臺,把手遮在眉頭之上,就凝望起來。
然天色才剛剛見亮,依稀卻看不真切。
這時一個護兵奔來,遞上了一桿精致的千里鏡,片刻后,陳錚便大聲喝道:“五烽五炮,奴眾過萬。好家伙,奴賊真他娘的來啦!”
他接著又是大喝:“趙汝亮,快,立刻出哨,快探!”
高臺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時大聲接令,他率著三十余騎策馬急奔,迅速離營而去,只留下一道煙塵。
左部千總田明遇、中部千總宋山銓、右部千總周三平、輜車左部千總杜淳剛等幾人,也都急火火趕了過來。
周三平頭一個大大咧咧道:“將爺,是不是騷達子來了嘞?”
陳錚雖是期盼已久,心中著實興奮不已,然表面卻冷靜下來,他沉聲道:“各去準備吧。觀烽煙號炮,奴賊當在萬騎以上。待會,怕是一場惡戰(zhàn)??!”
他一臉鄭重地對著眾人說道:“各歸本部,全軍戒備,務必要固守住長嶺山陣地,不辜負大帥對我等的信重。
誓死為我大軍守護后路,守護糧道不失!”
他怒聲大吼:“有我無敵,誓死戰(zhàn)奴!”
田明遇、宋山銓、周三平、杜淳剛等眾人,連帶陳錚身旁各將士們,也都是咆哮喝應:“有我無敵,誓死戰(zhàn)奴!”
“……有我無敵……誓死戰(zhàn)奴……誓死戰(zhàn)奴……”
聲聲怒吼,霎時傳遍周邊,接著整個長嶺山陣地上,處處都傳來怒吼聲,初時還是此起彼伏的相互喝應,可逐漸就匯成了一個聲音,響徹天際。
…………
陳錚此刻也已升任游擊將軍,更是在崇禎十一年勤王時,就跟隨在張誠身邊的老人,更是當年的四大哨總之一。
可自打張誠出鎮(zhèn)宣北后,他一直擔當留守重任,雖充分體現(xiàn)了張誠對于他的信任。
但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武將,不得機會沙場建功,一展人生抱負,對于陳錚來講,總是很遺憾,更何況是在一向重視戰(zhàn)功的宣府軍中。
所以這一次,宣府軍出援遼東,他便是第一個主動請戰(zhàn)的一營主將。
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才到遼東,還未進至錦州前線,就被張誠安置在了這渺無人煙的長嶺山上。
初時,陳錚還能謹記張誠之言,每日里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哨查防范,可卻遲遲不見韃賊虜騎蹤跡。
尤其是在他得知援遼王師,初到松山堡駐地,便與奴賊在石門山大戰(zhàn)一場,雖未能一舉奪下石門山,卻也殺得韃子損失慘重。
陳錚的心中不由也是暗自焦急!
不過,好在他對于張誠已是越來越信服,他相信張誠絕不會平白無故的就將他這一營主力,留駐此地,更何況還將一營輜車也給他留了下來。
因此,當陳錚心情平復下來之后,他們每日都按時派出哨騎偵查敵情,巡視各處防守要地,靜候著張誠所言的大戰(zhàn)到來。
他平日也對麾下將士們體貼入微,所以在獨石營中,雖也有一些不滿將自己留駐此地的怨言存在,但在陳錚的開導和講解之下,也漸進消失。
而陳錚卻是越來越受全體將士們的擁戴!
在主將陳錚及各部千總們的命令之下,他們一直在不斷修繕長嶺山的各處防線,壕溝更深,壕墻也更加厚實堅固。
并且所有的火炮,無論大小,都已經(jīng)試射過,準確掌握了射界和炮擊距離,更在各處炮子落點都設置了暗藏的標記。
可以說一切準備就緒,只待韃子兵的到來!
這時,在各部千總、把總、百總們的聲聲喝令之下,獨石步營的將士們也迅速進入長嶺山各波壕墻防線待命。
他們個個嚴陣以待,對勝利充滿信心!
就連留駐于此的輜車左部,那些個輜重兵和炮手們也同樣異常興奮,他們此前都曾出戰(zhàn)河南剿賊。
但對戰(zhàn)韃子,卻是未曾有過,而在此地駐守期間,各人每日里談論的也多是與韃子有關的話題。
從韃子猥瑣丑陋的金錢鼠尾,談到最初那些關于韃子勇悍兇猛的傳言,無一不是他們的話題,可談到最后卻成了一場比賽。
他們賭咒發(fā)誓,都要比旁人多轟殺多幾個韃子兵,甚至還叫囂著沖上去,親自斬殺幾名韃子回來。
這些宣府軍的輜重兵與炮手,他們與別鎮(zhèn)的輜兵、炮手不同。
因為,在宣府軍中他們首先是戰(zhàn)士,然后才是輜兵或炮手,只是技術分工的不同而已,并不代表他們是各騎、步營的淘汰貨。
無論銃技,槍技等搏戰(zhàn)技藝,他們在平日里也是一樣苦練。
宣府軍中良好的伙食保證,再加上他們從事的工作特性,在輜車營中,盡是五大三粗的魁梧大漢。
而豪爽,說一不二,卻不止是輜車營的風格,而是整個宣府軍的風格!
“韃子終于來啦!”
“草,咱老子都等他個把月啦,再不來,咱的眼珠都望出繭子了嘞……”
“干,今兒個就叫臊韃子瞧瞧咱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