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澤睽!
趙慶聞言,心神轉瞬清明,全神貫注體悟著魚竿的顫動。
師尊如此用心的教,他自也是極為珍惜的學,勾搭之余顯然還有正事。
天道殘片帶來的那些術法,近來也不斷在手中變得完善……準確的說,只是更適合他使用了。
火澤睽一術,他很少動用。
但也曾憑此窺見過紫珠丹塔,破過龍淵之中的幻術,本以為是某種瞳術神通,可如今……
隨著他兩道術法,交錯于經(jīng)絡之間,那極為熟悉的面板一閃而逝。
【火澤睽】
【離火兌澤,相違不相濟,往復無空,孤陽無依,睽也?!?/p>
剎那之間,一縷凝萃至極神識脫離泥丸,宛若羽箭探入了冷江深處。
可趙慶即便不似當年孱弱,卻也尤能感受到泥丸空洞乏力。
他如今很是清楚。
這式火澤睽并非瞳術,更不是神識妙用。
而是神意所驅,神至、意至、心至,倚萬物之陰為睽目。
便如同含光劍意之莫測,天傾大勢之奇玄,如意仙宗十四劍,皆是脫胎于神意所悟。
眼下,隨著此術施展。
趙慶愈發(fā)覺得目光所見,神識所知,氣血所探,都在緩緩的融為一體。
仿若自身離開了江畔,意識都化作了一尾游魚,在冷江深處游動窺觀。
接連奇景映入腦海,狹隘卻也清明,肥美的花背甲蟹,江中的泥沙石礫,微微搖曳的水草……
乃至冷江之中冰寒的溫度,似都能隨著氣血蔓延,帶給他感同身受般的體悟。
那延入虛空裂隙的傀儡經(jīng)絡,繃緊顫抖間蕩開的微弱水痕,都像在腦海中化作了清澈的漣漪浮動。
趙慶知道。
他是該去看看了——借著這條經(jīng)絡,將火澤睽帶動的神意,探入裂于此間秘境的縫隙之中。
可此念剛盛,便已感覺到徹骨的冷意,莫名的危機似能沿著術法牽連而至。
時而微弱搖曳的虛裂,宛若這天地無法彌合的傷痛,粉碎著一切神識與靈氣,將江水侵吞渡往不知盡處的黑暗中。
全神貫注之下。
趙慶只覺整個人都立在了恐怖裂隙之前,至于耳畔的夜風,江岸的燈火,清歡或是楚欣的傳音,師尊的輕語……皆盡消失。
他并未作何猶豫。
心下一定,當即循著這般玄妙感覺,似是瞬間心神下墜,直接墜入了天地無法彌合的傷痛深處!
嗡——
嗡——
一陣陣恍惚的嗡鳴刺痛腦海,比當年在丹塔初試傳渡,所帶來的動蕩與痛楚強烈千百倍。
像是能夠崩碎靈魂,可他分明還安坐于江畔……這是神識在不斷撕裂的征兆。
并且,這般模糊難明的刺痛,并未停止。
他像是整個人都融化在了江水中,體悟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感觸……
漆黑。
冰冷。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五感,沉淪于永不可蘇醒的夢中。
這便是虛。
虛空之虛,煉虛之虛,亦是傳渡御虛之虛。
像是交疊于整個玉京界的另一片天地,無往無歸,無有陰陽,亦無生氣——似乎時間都在此中定格。
一股莫名蒼涼而冰冷的氣息,沿著扭曲撕裂的鈍痛傳至,伴隨著難言的孤寂落寞,延入魂魄之中,情緒深處。
唯有他術法依附的那道傀儡經(jīng)絡,似幾乎晦暗不可見的絲團,扭曲著牽連著,在這廣袤的漆黑世界中,像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卻又同時沒入了兩處漆黑,自這天地間貫穿而過。
頃刻間,趙慶心靈福至。
所謂傳渡御虛,不過是以強硬手段撕裂虛境,借此通行瞬息趕往另一處。
他其實很懂。
空間蟲洞嘛。
早在上輩子,就聽說過類似的說法了,基于愛因斯坦的理論,所衍生的遠距離空間旅行路徑。
但他還從未真正見過這蟲洞內部,這交疊于天地的另一片沉寂虛空。
此刻,趙慶并未驚訝于世間奇玄。
反倒沉淪在某種……蒼涼孤寂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不知因何而來,不知因何而故,無歸處、亦無來時。
冰冷的沉寂,是這世間唯一的永恒。
僅是數(shù)息之間。
這漆黑如墨的冷寂殘夢,便如煙云退散消失。
趙慶漸漸看到了昏黃朦朧的燈影,漣漪搖曳的江水,繃緊的魚線墜入冷江……像是牽連在另一個世界的盡頭。
難明的鈍痛傳徹神魂,一抹暗紅灼燙的血滴,自他眉心析出。
耳邊的言語與夜風,自模糊變得清晰。
像是他曾經(jīng)被剝離的五感,都在飛速歸來。
“主人?!?/p>
清歡隱隱帶著擔憂的低喚回蕩,白皙容顏在燈影下絕美如夢,已是倚在身邊,用纖手柔和拭著自己眉心的灼熱。
“沒事。”趙慶回神輕松笑笑,一手依舊握著魚竿,一手揉捏清歡的臉頰親昵。
楚欣美眸安靜笑望,大致能明白夫君去體悟了什么。
她也曾有機會體悟過那般孤冷的虛境,這是真正將傳渡手段使用出神入化的根本所在。
呼——
趙慶心下暗暗松了口氣,即便泥丸中撕裂鈍痛依舊交錯,卻也神采熠熠不顯頹態(tài)。
他攬過清歡嬌軀,讓清歡握著自己的魚竿,輕笑側目與不遠處的師尊言語:“沒能找到魚,只找到了魚線。”
清艷女子神情莞爾,輕輕點了點頭,隨口笑道:“那就試試釣起來?”
趙慶:……
他一時訕笑無言。
如果是前一刻鐘,他還覺得手一提,就能釣起一尾魚。
但如今見過那裂隙深處的恐怖后,他心知魚是過不來的……魚又不會傳渡,他也不會幫魚接引。
怎么過得來?
儼然會直接死在裂隙之中,化作與天地同寂的虛無。
不過清艷女子見他如此訕笑,依舊輕聲提議道:“試試吧?!?/p>
繼而她似又想到了什么,玩味笑道:“你先前的放逐,就是把人丟進了那里面,如果沒死的話,或許能順著魚線出去?”
嗯……
這話聽起來十分別扭,但趙慶聽懂了。
“那我試試?!?/p>
他淺淺頷首,擁著清歡倚在懷中的嬌軀,握著她的纖手一提,便將魚竿長拉而起。
愈發(fā)繃緊搖曳的流光經(jīng)絡透水而出……
魚線的靈勾盡處……空無一物。
魚,沒了。
連一絲一毫的血跡都見不到。
趙慶已是心有預料,只是看了看師尊和楚欣望來的笑容,隨口輕笑著嘆道:“釣魚還挺難的?!?/p>
“楚欣能釣起來嗎?”
秦楚欣淺笑抿唇,輕輕點動螓首,并未出聲打擾師徒交流。
她當然能釣起來。
她要是連條魚都釣不起來,簡直是要沒臉見人了,她可是快要化神入蘭慶集的陸地神仙。
不過宛若樓主這般帶弟子的法子,卻依舊使她心下動容震撼,自己也能夠從這一垂一釣間,體悟別樣的天地境遇。
什么是道?什么是法?
把魚釣起來,道法自通。
將天地假于小趣而行,且還陪著徒兒耍閑逗樂……
楚欣并不清楚所謂世間大能,修為究竟有何等的高深,但血衣樓主,一定是睥睨萬世的無上至尊。
青影笑顏依舊如常,與趙慶懷中的顧清歡對笑一眼后,才對小徒輕松悠閑道:“那你想法子試試吧?!?/p>
“可以釣到一半的時候,試試用手摸出來?!?/p>
“總之,我和清歡就先生火了,等著烤魚吃?!?/p>
說著,她便輕盈起身,將繃緊的魚竿壓在石縫里,招呼清歡在江畔生火準備野炊。
趙慶;???
不是。
小姐,您真看得起我啊……
把魚釣起來……起碼得能在虛境里保得住魚才行,繼而幫魚傳渡接引。
這對他來說談何容易?哪是一夜光景能做到的?
他與楚欣目光交錯,楚欣也很是無奈的淺笑搖了搖頭。
“師尊喜歡吃魚?”
趙慶笑著問詢,也就不琢磨了,反而扶起懷中清歡,將小奴放給青影一起忙碌。
可不曾想。
清艷小姐莞爾回眸,與他對望一眼隨口道:“不喜歡。”
擦!
趙慶一時無語。
不過還是從玉扳指中,取出了很多珍藏美味。
“孜然、花椒、香葉、辣椒……”
他笑呵呵跟師尊解釋:“都是謹一留給我的,清歡很會調味?!?/p>
青影聞言微微挑眉,淺笑盯了趙慶手中塑料袋一眼。
繼而意味深長的與他吟吟笑語:“林文啟,是誰?”
林——
趙慶:???
他瞬時回味過來,青影又不是什么原始人,青影只是懶得搭理自己。
故而,他索性收起了料包。
閑笑避開師尊的目光應聲,一副吃癟的模樣:“我大學輔導員?!?/p>
“嗯……”
清艷小姐的雪綢長褲上沾染了泥土,隨意挽著清歡忙碌間,淺笑點了點頭,瓊鼻傳出意義難明的輕哼。
繼而輕語又笑:“去弄魚吧,青影等著嘗嘗灶坊趙師兄的手藝?!?/p>
趙慶心下悻悻無語,暗道怎么不吃死你丫的。
他現(xiàn)在最后悔的事。
就是當年,沒有勾搭小青影。
導致如今的大小姐,時不時就閑笑扎他。
閑話幾句過后。
趙慶便又定下心來,在江邊淺淺歇息暗自琢磨釣魚的事,也不理會身后師尊和清歡的低語。
不知何時,這黎山深處,有明滅不定的篝火升騰而起。
當年草坊的兩位女子,湊在炙熱的火光附近,輕聲低語的同時,偶爾會眼巴巴望一眼冷江,像是餓得不行。
秦楚欣倒是能釣上來魚,但她儼然不會去搗亂。
這是樓主在親授弟子,又不是當真等著四個人開飯。
趙慶再次嘗試許久后。
終是無奈笑道:“我順著魚線,去把魚帶回來?”
青影神情隨和,微微側目頷首輕笑:“既然有想法了,那就去試試吧。”
“讓楚欣護著你,別因為吃頓烤魚,把自己玩死了?!?/p>
趙慶:……
雖說師尊這條小騷龍嘴上欠欠的,但他還真得楚欣護著,否則一個整不好容易把自己都放逐了。
秦楚欣微微點頭起身,跟隨在夫君身邊。
儼然也明白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當真是糾其根底,魚線延伸向何處,他便去何處看看。
魚過不來,他就過去。
這對于趙慶來說,儼然是極其危險的。
畢竟以他的修為,能獨自傳渡十丈便已無法承受,這秘境裂隙通往何處……秦楚欣自己都不清楚。
清歡眼看主人意思堅定,便也沒說什么,只是不免有些擔憂。
很快的。
趙慶握起了楚欣的手,磅礴的元嬰修為籠罩而下,護持在兩人周身。
江畔的巨石上卡著魚竿,那泛著流光的傀儡經(jīng)絡延入江水深處。
扭曲的篝火與燈影,像是墜入江中的水墨畫,時而隨著漣漪與夜風蕩漾。
趙慶沒由來自己都想笑了。
吃個魚而已,大動干戈的。
下一刻。
他心神一凝,借著流云姿體與含光劍意,體悟身邊的秘境孱弱之處,劍意絞殺而撕裂——
兩人一步邁出,便消失在了冷江之畔。
但卻并沒有去往太遙遠的地方,他的傳渡手段也去不了太遠。
只是帶著楚欣……一起闖入了魚線蔓延的裂隙之中。
嗡——
極為短促的神識震蕩傳徹一瞬,趙慶只覺得周遭天昏地暗,氣血與道海都被死死壓制,頃刻便會碎裂在這虛空之中。
這還是有楚欣護持的境況。
秦楚欣美眸微凝,側目望著夫君眉眼間溢出的潺潺血跡,在這漆黑孤冷的世界中化作虛無……
她并沒有說什么,依舊安靜的握手跟隨。
趙慶也根本沒指望楚欣,只要護著自己不死就行。
此刻來不及任何猶豫。
直接循著早先體悟過數(shù)次的微弱痕跡,又是一步邁出……直闖魚線消弭的恐怖漆暗之淵!
與此同時。
他所有的五感也混亂消弭。
只覺磅礴宛若天塌一般的壓制,瘋狂的籠罩而來,乃至無法分辨楚欣是否還在身邊。
像是神魂都負山而行,宛若被滾燙的泥漿灼痛。
這般近似沉淪于凄苦夢境中感覺,僅僅籠罩了剎那,便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則是漸漸恢復的五感。
隆隆沉悶的海水激蕩,依舊是磅礴的壓力傾覆著。
月色落在這大海中顯得很是幽暗。
抬眸望去,像是看到了海夜中的日光……化作一絲一縷的幽藍自高天墜落。
眼前有一抹模糊的血色融開,是他七竅溢出的鮮血。
更有冰寒至極的海水,洶涌灌入了他的傷痕。
可低頭又能模糊見到,晶瑩剔透的水流沖刷著海床,砂石珊瑚與海藻緩緩浮蕩著,美輪美奐,寂靜而安寧。
女子遍布青痕的纖手,似是吃痛輕輕顫抖。
儼然是方才五感消弭之時,被他死死握出的痕跡。
“三千七百里?!?/p>
秦楚欣輕聲傳音,借助神識飛快感知了身在何處。
她抿著朱唇漸漸露出輕松笑意,如瀑青絲在滄海中披散蕩漾,像是一尾美人魚,又補充接著傳音:“距塵剎海烈鷹島,三千七百里。”
三千……七百……里?
趙慶怔然失神一瞬。
干澀刺痛的血目迎著海水,望向雜亂的珊瑚間……那一尾瘋狂扭動著的小石斑魚。
繼而,便有難以自持的欣喜,浮現(xiàn)在他扭曲容顏上。
成了!
當真是成了!
一步傳渡,近乎離開骸月島六千里!
即便是借助了秘境的裂隙,即便是有楚欣護著,也遠遠是趙慶從未有過的體驗。
這豈止是瞬移啊,陸地神仙也不過如此!
去年在中州之時,候九山帶著自己一步跨入夜魂國,想來不也是這借秘境裂虛通行的手段?
趙慶情緒浮動之間,直接就嗆了兩大口海水。
咳出的殷紅血色在眼前暈染。
繼而力竭一般的空洞感遍襲周身,他這才恍然發(fā)覺,自己竟是一絲一毫靈氣也不剩下。
不過,這又如何?
他耳邊還有一諫,征君怒——
隨著趙慶回味間目光如鋒,那般熟悉而壓抑的感觸又現(xiàn)。
泥丸之中瞬息有神識滋生,涸盡道海又見清泉,枯澀心脈迸發(fā)更為凝粹的氣血……
不是什么新法,山火賁罷了。
嘖嘖——
小騷龍還挺會教的。
撿到我這么天賦異稟的徒弟,師尊真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啊。
……得狠狠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