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十里,一處臨湖宅院靜謐無聲。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著岸邊垂柳的疏影,一個青衣人持竿靜坐,身影在秋陽下顯得格外蕭索。
他身前的石桌上擺著一套粗陶茶具,茶湯卻早已涼透。
青衣人身旁,一個身著灰布長衫的中年男人垂手侍立,腰背微佝,神情恭謹。
若是了因在此,定會一眼認出,這兩人正是在南荒與他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萬象樓主石鎮(zhèn)以及管事趙明德。
可此刻的兩人,卻與往日判若兩人。
石鎮(zhèn)的鬢角添了幾分霜色,曾經(jīng)舒展的眉宇間刻著化不開的愁緒,原本溫潤的眼神變得沉郁,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滯澀。
一旁侍立的趙明德也好不到哪里去,曾經(jīng)油光水滑的發(fā)髻如今有些散亂,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任誰都會把他當成尋常的老仆。
這等急劇衰老的跡象,對于武者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尤其是石鎮(zhèn),修為到了他這個境界,氣血充盈,容顏常駐乃是常態(tài),即便壽元將盡,也只會是修為緩緩衰退,絕不可能在短短數(shù)年間蒼老幾十歲。
可這樣違背常理的事情,偏偏發(fā)生在他身上。
“嘩啦——”
湖面泛起一陣水花,魚竿猛地向下彎曲,魚線被拉得筆直,發(fā)出“嗡嗡”的震顫聲,顯然是有大魚上鉤。
可石鎮(zhèn)卻仿佛沒有察覺,雙目空洞地望著湖面,眼神渙散,像是在凝視著遙遠的虛空,又像是在發(fā)呆。
“樓主,上魚了。”趙明德輕手輕腳地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石鎮(zhèn)這才緩緩回過神,沉郁的眼神有了一絲焦點。
他低頭看了眼彎成滿月的魚竿,手腕輕抖便穩(wěn)住竿身,動作依舊帶著歸真境高手的沉穩(wěn),只是那沉穩(wěn)中少了往日的靈動,仿佛對這上鉤的大魚也提不起半分興致,慢悠悠地開始收線。
趙明德在一旁看著,眼中滿是擔憂,猶豫了許久,還是硬著頭皮開口:“樓主,商會那邊,會長已經(jīng)傳訊好幾次了,問您何時回去主持大局?!?/p>
“會長”二字剛出口,石鎮(zhèn)收線的動作猛地一頓,空洞的眼神驟然凝聚起一絲厲色,握竿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可這股氣勢只維持了瞬息,便如潮水般退去,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魚竿都險些握不住。
“罷了?!笔?zhèn)擺擺手,聲音疲憊不堪,連看都懶得看那即將被拉出水面的大魚:“魚放了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趙明德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隨即上前將魚鉤從魚嘴里取下,隨手將那條足有斤重的鯉魚放回湖中。
鯉魚擺了擺尾巴,瞬間消失在湖水深處,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趙明德跟在石鎮(zhèn)身側,兩人緩步向宅院深處走去。
穿過庭院,路過正堂門口時,趙明德本想目不斜視地走過——自從李修遠的牌位設在這里,石鎮(zhèn)便再也沒踏入過正堂半步,他自然也不敢多瞧。
可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正堂內隱約有一道黑色身影,他心頭一跳,忍不住轉頭望去。
這一看,他頓時僵在原地,驚得險些叫出聲來。
正堂中央的供桌前,赫然站著一個身著黑袍的僧人。
那人背對著門口,身形挺拔如松,墨色僧袍在穿堂風的吹拂下微微鼓動。
供桌上,李修遠的牌位前插著三炷新點燃的香,青色的煙絲裊裊升起,在空氣中暈開淡淡的檀香味——顯然此人剛到不久。
“你是誰?!”趙明德下意識開口詢問:為何擅自闖入?”
石鎮(zhèn)卻在此刻拍了拍趙明德的肩膀,隨后他繞過趙明德,徑直走向正堂。
走到靠近門口的梨花木椅旁,石鎮(zhèn)緩緩坐下,枯瘦的手輕輕摩挲著椅扶手的雕花,目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
牌位上“愛徒李修遠之靈位”八個大字,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寂的光澤。
石鎮(zhèn)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空洞的眼中終于泛起一絲悲戚。
他沉默了許久,才壓下聲音里的顫抖,望向那道黑袍身影:“何時到的?”
“剛到?!焙谂凵税l(fā)出沙啞的聲音,像是久未說話般干澀。
石鎮(zhèn)點了點頭,語氣竟帶著幾分釋然:“來了就好。修遠這孩子,這些年時常在我面前念叨你,說當年在碗子城與你把酒言歡的日子最是暢快。他要是知道你來了,肯定十分開心?!?/p>
趙明德站在原地,腦中突然閃過最近江湖上的種種傳聞——大無相寺佛子了因,為查摯友死因,從東極一路殺往中州。
他猛地瞪大眼睛,聲音都在發(fā)顫:“你……你是了因師傅?”
黑袍僧人緩緩轉過身來。
正是了因。
可眼前的他,與二人記憶中的模樣已判若兩人。
素白僧袍換作玄黑,周身縈繞著凜冽肅殺之氣,就連眉心那點標志性的朱紅佛痣也黯淡了許多。
了因面無表情地盯著石鎮(zhèn)和趙明德,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一言不發(fā)。
那眼神太過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趙明德只與他對視了片刻,便覺脊背發(fā)涼,不過瞬息便倉皇垂首,再不敢直視。
石鎮(zhèn)卻始終低眉斂目,仿佛地上青磚的紋路藏著什么玄機。
寂靜在正堂內蔓延開來,只有香灰偶爾落在供桌上的輕響。
“李兄是怎么死的?”終于,了因率先打破沉默,聲音沙啞而冰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趙明德偷偷瞥了石鎮(zhèn)一眼,沒有開口。
而石鎮(zhèn)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終于緩緩抬頭望向了因,眼神依舊空洞:“修遠是青冥李氏的李玄風約戰(zhàn),最終戰(zhàn)敗身殞。這是江湖公論,各大勢力都有記載。”
“江湖公論?”了因目光如淬火的刀鋒,死死釘在石鎮(zhèn)眼中,仿佛要將他魂魄深處那點遮掩都剜出來
“我再問你一遍,李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石鎮(zhèn)迎著這刺骨的目光,喉結微動,半晌才逸出一聲輕嘆:“了因師傅,我知道你千里迢迢從東極趕來,是為了查明修遠的死因。他有你這般剖肝瀝膽的至交,是修遠之幸??晌曳讲潘跃渚鋵賹崱_是在公平約戰(zhàn)中敗亡,此事青冥李氏亦有旁證?!?/p>
“公平約戰(zhàn)?”了因的眼神逐漸變得冰冷凌厲,周身的空氣都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死死盯著石鎮(zhèn),第三次開口,語氣中已沒了之前的半分客氣。
“石鎮(zhèn),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李兄,到底怎么死的!”
這一聲質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震得正堂的窗欞都微微作響。
趙明德臉色一變,忍不住上前一步,急聲道:“了因師傅!您疑心修遠公子死因有蹊蹺,我等感同身受!可公子畢竟是樓主親傳弟子,喪徒之痛最錐心刺骨的正是樓主!您豈能...”
趙明德話音未落,了因倏然側首,那目光如淬冰的箭矢,直刺他雙眼。
“噗——”
趙明德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被這股無形的內力震得倒飛出去。
他身形如斷線紙鳶般倒飛而出,重重砸在身后的紅木椅上。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做工精細的椅子應聲碎裂,木屑紛飛間,趙明德張口噴出一道血箭,殷紅的鮮血瞬間浸透了前襟。
他癱軟在地,面色慘白如紙,顯然已傷及肺腑。
做完這一切,了因的目光沒有絲毫波動,再次轉向石鎮(zhèn)。
而那位始終端坐的樓主,對眼前慘狀恍若未睹,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墨色僧袍曳地,了因緩步移至供桌前,與素白招魂幡形成詭譎的對照。
他負手而立,凝視著靈牌上\"李修遠\"三字,聲線平緩得令人心悸:“我既然來了,就不可能不明不白的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