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本是威武將軍府采買柴火的最后一日。
打一早兒起,府里后門處就一片熱鬧,各種驢車牛車絡繹不絕。
那一輛輛的車上都是堆起高高的柴火。
自有經(jīng)年的婆子管事上前檢查,務必保證這些柴火都干燥實在,才能論了斤兩入了府門,再依次送入柴房放好。
等那柴火進了門,另有小廝與那些平民結賬算錢。
因威武將軍府所采買之柴火眾多,給的價錢也很豐厚,是以周圍聽說了消息的民眾都趕著去城郊拾柴,亦或是用低價收購了農(nóng)莊佃戶們的稻草,再加上兩三成的價格賣給將軍府。
都是年節(jié)下了,誰不想自己的腰包豐厚些個呢。
婆子們身著灰藍或是青灰的冬衣,外頭罩了一件厚實的比甲襖子,通身穿得好,看得這些人一陣眼熱。
那兩個婆子就是從其中一輛驢車上下來的。
衣衫單薄不說,那褲子袖口處還有些許補丁。
一張方巾裹住了花白的頭發(fā),只用一根荊釵固定住,二人都是一樣的打扮,還在臂彎里套了一只布袋子。
其中一人伸手在布袋子里掏了掏,終于摸出四五個銅板來交給驢車的主人。
那人攏了攏頭發(fā),笑瞇瞇地走到一管事婆子跟前道:“敢問這兒是威武將軍府么?您是府里的管事?”
“正是?!边@位媽媽正忙著算斤重,聞言停下來,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何人?”
“問這位媽媽好,還請你幫忙進府傳話,我們二人是將軍夫人原先在莊子上用過的老人了,我夫家姓鄭,喚我一聲鄭媽媽便好,這位是邱媽媽?!?/p>
這鄭媽媽笑容堆在了眼角的褶子里。
本該是最和氣的模樣,卻看得人有些不舒服。
好像一張制作精良的面具罩在臉上。
那媽媽蹙眉:“你們想見我家夫人?一無拜帖,二無門戶,怕是有的等了?!?/p>
“還請媽媽幫忙傳話,我所之言句句屬實。”鄭媽媽又湊近了,“我們二人可是照顧著夫人自小長到大的。”
“是呀是呀?!绷硪还蜒陨僬Z的邱媽媽也跟著附和。
見狀,這媽媽只好應下,讓二人先去邊上歇歇,要等他們這一茬柴火入庫了再說他們的事兒。
鄭邱二人忙躲到一邊。
貪婪的目光注視著這絡繹不絕的車馬,還有成捆成堆的柴火干草。
“我滴個乖乖,過一個冬天要這么多柴火么?這要是在咱們原先的莊子里,怕是能養(yǎng)一整個莊子的人了?!?/p>
“這才哪兒到哪兒?你是沒瞧見有錢人家用炭呢,那更是成筐的用!”鄭媽媽就是瞧不上邱媽媽這樣眼皮子淺的模樣,翻了個白眼罵道,“你也把罩子放亮些個,咱們已到京城了,別還跟在鄉(xiāng)下似的,免得叫人瞧見了笑話?!?/p>
邱媽媽訕訕一笑:“好,聽你的?!?/p>
二人從正午一直等到了傍晚。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一片寒意襲來。
正等得叫人坐立不安時,那媽媽進去了又出來,對著她們倆道:“跟我來吧?!?/p>
鄭邱二人喜出望外,忙揣著小包袱跟著進了府。
她倆一進門,偏門自有看守的小廝關門啰嗦。
前頭領路的媽媽叮囑了幾句,又問了今日輪值的人,才道:“快年節(jié)了,這門戶之重不必我提醒你們,當差當好了夫人自有賞賜?!?/p>
小廝笑呵呵:“是,不勞媽媽掛心了,咱們幾個都心里有數(shù)哩!我聽說,前頭守著的門房昨個兒不但得了好酒好菜,還有兩匹好料子,是真的么?”
“這算什么?”媽媽笑道,“原先替夫人管著車馬出行的老洪頭一家子,過了個年至少得了十兩銀子呢!更不要說莊子上前幾日來回話的管事了,只要差事做得好,還怕賺不到錢么?”
小廝越發(fā)開心,忙不迭地應下。
本是最尋常的對話,聽在鄭邱二人耳中就如炭火一樣滾燙。
那媽媽很快將二人安頓在一處廂房里。
這兒離安園、順園都很遠,自成一片僻靜角落,前頭一排都是丫鬟婆子住著的廂房,倒是這里空置的一間最大,反倒便宜了她們二人。
自有丫鬟送來了熱水、蠟燭、被褥等物。
見人家要走,鄭媽媽忙拽住一人問話。
那丫鬟莫名其妙:“要見夫人?這會子天都黑了,二角門都落了鎖了,除非是咱們將軍老爺回來,否則旁人是進不了內(nèi)院的,您二位又不是夫人的娘家太太,這么晚了還想見夫人,不如早些用了茶飯安歇,待明日再說吧?!?/p>
丟下這話,丫鬟還留下了兩只暖爐,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邱二人趕了半日的路,早起天不亮就動身了,又冒著嚴寒在外頭等了大半天,這會子早就餓了。
一開食籠,卻見白花花的大米飯還冒著熱氣,另有一大碗堆滿尖尖的鹵肉,一大碗清炒的菜蔬,還有一大碗咸肉蹄子冬筍湯,嘗一口,鮮到了心坎里。
二人立馬開動,就著熱乎乎的飯菜和肉湯,把自己的肚皮撐得滾圓。
酒足飯飽后,鄭媽媽美滋滋地歪在床榻上,拿著荊釵剔牙:“瞧瞧我說什么來著,來這兒準有好日子過,在那里什么時候有過白米飯吃,能吃到糙米飯或是陳米飯就不錯了!”
“我都一年多沒沾葷腥了,這鹵肉做得果真不錯,滋味真足。”邱媽媽還在回味剛剛的飯菜,尤顯不夠。
“咱們必須要在府里留下來,這好酒好菜好衣裳地享用著,如何不快活?到時候攢了銀錢,再收幾個義子義女,這后半輩子也算有了依靠了?!编崑寢尩乃惚P打得響,目露精光。
“可……咱們與四姑娘好些年不見了,而且那會子咱們對她也沒怎么好,不是你說了,咱們還克扣了虞府給她的用度。”
邱媽媽壓低聲音,說得小心翼翼。
“那會子她才多大,知道什么?”鄭媽媽翻了個白眼,“后來她漸漸明事了,咱們不也沒怎么克扣了么?要不是咱們二人護著,她能平安長大么?做夢!別人府上一個少爺小姐的奶娘都能過得如半個主子一般,咱們二人照顧她從小到大,這份功勞誰能抵得上?”
她用氣聲憤憤不平道,“說句不敬的話,便是虞府太太怕也不及咱們二人待四姑娘的付出多?!?/p>
“這倒也是……”邱媽媽點點頭。
二人嘀嘀咕咕,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總算睡下了。
廂房是新修繕過的,墻體厚實,足以抵御嚴寒;那被褥是新的,聞著還有陽光的味道,干燥又溫暖,二人舒坦壞了,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此刻,安園。
虞聲笙合上了手里的書卷,問了兩句外書房的情況。
“將軍還在忙,方才差了石勇過來傳話,說是讓夫人您累了就先睡下,不必等著?!苯鹭垉夯氐?。
“都快過年了,還忙什么呢……”她呢喃兩句,又問起今日尋上門來的兩個婆子。
“都安頓好了?!苯瘳幒闷?,“這兩人是誰呀?怎么從前沒聽夫人你提起過?”
虞聲笙輕笑:“兩個倚老賣老的婆子罷了,從前我在莊子上時,身邊的就是她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