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依言上前。

常公公無聲地推開沉重的殿門，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門內(nèi)一片漆黑，仿佛噬人的巨口。

皇帝的聲音在她身側(cè)低沉響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阿昭，你如今是淵兒的王妃，更是朕親封的玄察司主。

今夜之事，關(guān)乎宮闈隱秘，朕思來想去，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云昭聽出這話里的深意，正欲開口反駁，她也不是什么活兒都接，皇帝卻已繼續(xù)道：

“約莫半個時辰前，太后宮中的掌事宮女匆忙來報。說太后今日……很不對勁?！?/p>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午后開始，太后忽然容光煥發(fā)，精神亢奮異常，直至就寢后，那宮女如常上前為太后掖緊被角，卻發(fā)現(xiàn)……太后竟然氣息全無?！?/p>

云昭聞言，眉峰幾不可察地一蹙。

不知怎的，她想起之前那負(fù)責(zé)羈押梅柔卿的侍衛(wèi)稟報——

說是押送梅柔卿至姜府門前時，正遇上姜綰心回府，對方不僅亮出了太后鳳簪，更以太后宣召梅氏明日入宮為由，將人帶回了姜府。

難道太后的異常，竟與姜綰心和梅氏有關(guān)？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沉靜道：“陛下，在臣女為太后診查之前，需先詢問那位報信的宮人幾句?！?/p>

皇帝微一頷首，一名身著石青色宮裝的宮女快步上前。

云昭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她身上：“太后今日都見了何人？用了何物？可還有其他異于平常之處？”

宮女垂首道：“回司主，今日午后，太后娘娘召見了姜家二小姐。但后來，娘娘突然屏退左右，殿內(nèi)只余太后與姜二小姐二人。期間殿門緊閉，發(fā)生了什么，奴婢等一概不知?！?/p>

皇帝聽到此處，眸色已然轉(zhuǎn)深。

宮女又接著道：“待到奴婢們被重新宣入殿內(nèi)時，只見太后娘娘面色紅潤，精神極好。并派兩名禁軍護(hù)送姜二小姐回府。

臨走前，還將她年輕時最珍愛的那支九鳳銜珠赤金步搖賞給了姜小姐，并吩咐明日要宣姜府的梅娘子入宮覲見。”

云昭不再多問。

在場的都是人精。

莫說是皇帝，便是眼前這宮女，既能將太后伺候得妥帖周到，又能敏銳察覺異常并及時上報，又怎會對今日之事毫無猜測？

她朝皇帝斂衽一禮：“臣女這便入內(nèi)為太后查看?！?/p>

云昭剛一邁過門檻，蕭啟便已無聲地緊隨其后。

皇帝看著他這般急切護(hù)持的模樣，不禁輕嗔了句：“輕狂！”

然而那眼角眉梢，卻難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常公公在一旁適時含笑低語：“靖王殿下這般情狀，真真是像極了陛下當(dāng)年?！?/p>

皇帝聞言，眼底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悵惘：“朕與他不同。朕當(dāng)年向父皇請旨時……便知道，一切都太遲了?！?/p>

他與心中那人，終究是一步之差，一生錯過。

殿內(nèi)。

蕭啟取出一枚鵝卵大小、流轉(zhuǎn)著溫潤光華的夜明珠，用以照明。柔和的光暈驅(qū)散了部分黑暗，卻更襯得殿內(nèi)氣氛詭異。

云昭緩步走至鳳榻前，凝神細(xì)察太后情形。

那宮女所言非虛。

榻上的太后面色紅潤如常，觸手肌膚溫?zé)崛彳?，眼皮之下，眼珠甚至還在微微轉(zhuǎn)動，宛如常人熟睡做夢。

然而，她的胸口卻不見絲毫起伏，鼻息更是全無！

無怪乎那宮女會覺得毛骨悚然，即刻上報。

云昭心中沉吟，并未貿(mào)然觸碰。

她悄然運轉(zhuǎn)玄瞳，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金芒，看向太后周身。

這一看之下，她心頭微凜——

太后體內(nèi)氣息流轉(zhuǎn)的方式，詭譎異常，竟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象！

她忽然想起此前從有悔大師處借閱的那兩本關(guān)于蠱術(shù)的典籍，其中一段記載驀然躍入腦海。

她心中已有猜測，小心地俯身，輕輕掀開太后的眼皮。

借著夜明珠的光輝，她看見太后眼皮內(nèi)側(cè)，赫然有一顆殷紅如血、細(xì)如針尖的小點！

那紅點仿佛有生命般，在光線下泛著妖異的光澤，隱隱還在微微搏動！

云昭心頭一凜，輕輕放下太后的眼皮，朝蕭啟遞去一個眼神。

兩人默契地放輕腳步，悄然退出了內(nèi)殿。

眾人移至殿外廊下。

皇帝立刻追問：“如何？”

云昭思忖片刻，并未和盤托出，只謹(jǐn)慎答道：

“太后娘娘應(yīng)是服用了某種特殊之物，才導(dǎo)致出現(xiàn)此等假死之狀?！?/p>

她雖隱瞞了對蠱術(shù)的猜測，但所言俱是實情，“而且，太后娘娘的肌膚狀態(tài)……似乎重返青春，細(xì)膩光潤遠(yuǎn)勝往常。”

說到此處，她話語微頓，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語氣凝重：

“恕臣女直言，臣女雖遍覽醫(yī)書，也曾與諸多奇人異士交流，卻從未見過有何種藥物或方法，能令人重返青春，卻無需付出任何代價。

太后娘娘眼下這般情形，恐怕……臣女也無力回天?！?/p>

皇帝臉色一瞬間變得極為陰沉。

良久，他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猓曇魩е唤z疲憊：“朕知道了。”

他轉(zhuǎn)向蕭啟，“今日勞你深夜入宮一趟。時辰不早了，讓淵兒送你回去?！?/p>

言罷，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語氣稍緩，又問云昭：“昭明閣，住得可還習(xí)慣？”

云昭垂眸：“回陛下，昭明閣很好。只是若來找臣女的案子能少些，就更好了?！?/p>

皇帝聞言，竟是低笑了一聲，那笑意中帶著些許感慨：

“少年人身負(fù)大才，正是該銳意進(jìn)取之時。朕在你這個年紀(jì)，每日在南境征戰(zhàn)，亦是忙得腳不沾地?！?/p>

他的目光落在云昭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淵兒眼光很好。你，很好?！?/p>

云微微垂首，不再多言。

皇帝擺了擺手，又對蕭啟道：“明日你還入宮來。”

蕭啟應(yīng)了一聲，便與云昭一同告退。

登上馬車，蕭啟看著身旁難掩倦色卻依舊脊背挺直的云昭，眸中情緒翻涌：“閉眼歇會兒，我讓車駕直接回昭明閣?！?/p>

云昭搖了搖頭：“去姜府?！?/p>

她臉上難掩倦色，但眉眼間卻是一派清明，“我同趙大人打過招呼，今夜要提審家中那位梅姨娘?！?/p>

她抬眼看向蕭啟，壓低了聲音：“況且，我懷疑太后之事，與梅姨娘、以及從回春堂逃脫的那個薛九脫不開干系。”

*

夜色如墨，姜府內(nèi)卻燈火通明，彌漫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

對姜家眾人而言，這無疑是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一日。

晨光初露時，姜綰心被東宮車駕親自護(hù)送回府，這份殊榮如同投入干涸野地的星火，瞬間點燃了姜世安與姜老夫人心中壓抑已久的野心。

隨后與三房分家、同蘇氏和離，諸事順?biāo)斓贸跸胂?。事后想來，那順利背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波助瀾。

直到姜世安踏入京兆府，無意間聽聞衙役竊語，才如冷水澆頭，驟然驚醒：永熙王蕭玦，必定是出事了！且是塌天的大事！

他深恨自己如今被禁足府中，遠(yuǎn)離朝堂，否則必能提早聽到一些風(fēng)聲。

然而傍晚時分，姜綰心戴著太后親賜的鳳簪歸來，還救下了被姜云昭在藥堂強(qiáng)行扣下的梅氏，給了姜家上下莫大的信心！

“這可是天大的造化??！”姜老夫人激動得雙手發(fā)顫，“我就說，咱們心兒是有大福氣的！”

她拉著姜綰心的手，忍不住老淚縱橫：“日后心兒成了太子妃，又有太后撐腰，往后的路必定是錦繡前程，一帆風(fēng)順！”

若說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姜珩至今下落不明。

老夫人叮囑姜世安：“明兒個多派些人，務(wù)必把珩哥兒找回來。是不是那女人的種有什么要緊？他生母那點事，除了咱們自家人，誰也不知道。

如今心兒都是鐵板釘釘?shù)奶渝耍窀鐑?，就是太子的大舅哥，未來的國舅爺！前途好著呢！你叫他放寬心，趕緊回來！”

話音未落，門房福安連滾爬爬地沖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地喊道：“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姜世安聞言，眉眼稍展。

姜老夫人更是喜上眉梢，拄著拐杖便要起身：“快！全家都去迎我孫兒回府！”

姜世安與老夫人幾乎同時疾步而出，姜綰心也心情愉悅地跟了上去。

唯獨梅柔卿落在最后，面色晦暗不明。

今日回春堂尋薛先生被姜云昭打斷，至今不知先生安危！

明日便要入宮覲見太后，她心中暗忖：薛先生所賜之藥，必是功效非凡，否則太后不會剛得了藥，便急于召見！看來今夜無論如何，必須設(shè)法出去一趟。

回春堂自是去不得了。幸而薛先生神機(jī)妙算，早已預(yù)料可能生變，另約了一處隱秘之地，以備不時之需。

走在前頭的福安已用力推開大門，隨即哭喪著臉回頭：“奴才方才就想說，這門……門能開，但人出不去??！”

姜世安聞言臉色驟變。

急于見孫子的姜老夫人卻按捺不住，斥道：“胡說什么！”

她親自上前，赫然看見姜珩就站在門外咫尺之遙，嘴唇焦急開合，卻無一絲聲音傳入。

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無質(zhì)、卻堅不可摧的透明屏障！

“妖法！妖法！”姜老夫人駭?shù)没觑w魄散，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守在不遠(yuǎn)處的李副將手下見狀，險些笑出聲來——

此等手段，定是他們司主大人的手筆！

梅柔卿目睹此景，猛地倒退一步，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上脊梁。

今夜情形，與花神宴那晚她咒術(shù)反噬、口吐鮮血時的詭異感覺何其相似！

而那晚過后，次日清晨，姜云昭便將姜家上下告上了京兆府！

梅柔卿不禁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姜云昭！她這次又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