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先是安靜片刻，緊接著傳來腳步聲紛紛離去的動靜，其間還夾雜著老夫人不滿的嘟囔和姜珩半信半疑的追問。
梅氏低柔的勸說聲隱隱傳來，不過片刻，院內(nèi)便重歸寂靜。
屋內(nèi)。
云昭凝神聚氣，指尖蘊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真氣，自綰棠的百會穴起，沿印堂、膻中、氣海一路疾點而下，最終三指虛懸于她眉心。
只見一縷極淡的黑氣自綰棠七竅緩緩溢出，如活物般掙扎扭動，卻被云昭早已備好的糯米水盆盡數(shù)吸納。水盆中的糯米瞬間變得烏黑，發(fā)出刺鼻的腥臭。
綰棠睫毛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聲音細弱：“娘……”
“棠兒！我的棠兒回來了！”溫氏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中，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哽咽不止。
云昭執(zhí)筆蘸墨，迅速寫下一張方子：“三嬸，按這個方子抓藥，連服七日。每日午時正刻，帶綰棠在院中曬曬太陽，至少要滿一個時辰，以補足陽氣?！?/p>
她語氣微沉，“至于寺廟庵堂之類的地方，近期切勿前往?！?/p>
溫氏連連點頭，緊緊握住云昭的手：“昭姐兒此恩此情，三嬸永世不忘！日后但凡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我必當(dāng)竭盡全力。”
“三嬸言重了，既是一家人，原該相互扶持?！痹普褱\淺一笑。
“一家人……”溫氏喃喃重復(fù)這三個字，眼角淚珠滾落。在這深宅大院里，她這房何曾被真正當(dāng)作一家人看待過？
她壓低嗓子哽咽道：“若不是為了兩個孩子……這般熬心的日子，我早就不想過了?！?/p>
云昭眸光微動，沉吟片刻后吩咐：“勞煩三嬸遣個可靠的丫鬟，速往京兆府尋趙大人。就說，我要借調(diào)十名衙役過來看守內(nèi)院。
再請他轉(zhuǎn)告府上女眷，請老夫人和嫂夫人暫留府中，我稍后便上門拜訪?！?/p>
溫氏連忙應(yīng)下。
這時，醒來的綰棠忽然細聲開口：“多謝阿姊。那個姐姐……她走了?！?/p>
摟著綰棠的溫氏渾身一顫，嗓音都變了調(diào)：“什么姐姐？”
綰棠歪著頭，努力回想：“一個穿著翠綠衫子的姐姐，頭發(fā)很長，眼睛很大。她說她叫小蓮，迷路了，讓我?guī)退夷镉H……她的腳，好像飄著的……”
溫氏聽得脊背發(fā)涼，下意識將女兒摟得更緊，惶惶然望向云昭：\"昭姐兒，這……\"
“無妨?！痹普褟娜莅矒岬?，“小孩子目明心凈，加之近日被邪術(shù)借運，一時陽氣稍損。往后多曬太陽補足元氣，自然就無礙了?！?/p>
溫氏這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將女兒的小手緊緊攥在掌心。
云昭盯著手中的人皮香囊，目光森寒：“三嬸，這個香囊我要帶走?！?/p>
“自然，自然。”溫氏連連點頭。即便云昭不提，她也絕不敢留此邪物在身邊。
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鶯時稟報：“姑娘，是咱們院里的雁兒回來了?！?/p>
雁兒快步進來，行禮道：“夫人和嚴(yán)嬤嬤去了外頭的鋪子，奴婢未能尋到人。”
云昭略一思忖，對溫氏道：“三嬸，稍后京兆府的衙役到了，我會讓他們重點看守我母親的院子。
今夜恐怕不太平，委屈您和兩位妹妹暫且挪到望舒苑住下。至于三叔那邊……”
“多謝昭兒為我們母女考慮得這般周全?！睖厥细屑げ灰?，能暫時搬到蘇氏的院子居住，對她們母女而言無疑是多了一重保障。
至于姜世忠，她啐了一口，“不必管他。我們娘仨就是死在外頭，他也不會多看一眼?！?/p>
三叔待三嬸和兩個妹妹一直很好，這不免說的是氣話。
云昭不由失笑，命鶯時打開隨身藥箱，取出黃紙和朱砂，屏息凝神，筆走龍蛇。
只見朱砂在黃紙上勾勒出繁復(fù)的符文，隱隱有流光閃動。
她將第一道符交給溫氏，仔細囑咐：“三嬸切記，將這道‘鎮(zhèn)宅安魂符’貼在望舒苑內(nèi)那棵老桃樹的東側(cè)枝干上。
桃木本就辟邪，東為震位，屬雷，可增強符力。貼符時需心念澄凈，默念‘天地清明，邪祟不侵’三遍?！?/p>
接著又遞上第二道符：“這是‘化厄應(yīng)急符’。若今夜院中發(fā)生任何異動，切記不要出門，立即將此符撕碎，撒入盛滿清水的盆中。
然后將符水潑灑在房門和窗沿之內(nèi)，如此可形成一道屏障，保你們一夜平安。”
溫氏鄭重接過，小心收好：“昭姐兒放心，我必不負所托?！?/p>
綰棠眨著大眼睛，依依不舍地拉著云昭的衣袖：“阿姊，你要去哪？現(xiàn)在很晚了，外面好黑?！?/p>
云昭輕撫她的發(fā)頂，溫聲道：“我去救一個和棠兒一樣，被壞人欺負的老奶奶?！?/p>
綰棠望著云昭，眼中滿是崇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小聲對溫氏說：“娘，昭姊姊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p>
溫氏將女兒摟在懷中，輕嘆道：“是啊。你阿姊不是普通人，既有菩薩心腸，又有雷霆手段?！?/p>
她不敢耽擱，立即吩咐下人簡單收拾行裝，帶著兩個女兒快步往望舒苑而去。
*
云昭攜鶯時剛行至角門，一道挺拔的身影攔在了月光斑駁的青石小徑上。
姜珩負手而立，廊下燈籠的光影在他臉上交錯，襯得神色愈發(fā)陰晴不定。他沉默良久，才從喉間擠出艱澀的聲音：“去看看心兒。”
那語氣不似懇求，倒像是施恩。
未等云昭回應(yīng)，梅柔卿已踉蹌著從竹林小徑奔來。她發(fā)髻散亂，珠釵斜墜，哪還有平日半分溫婉從容？
“大姑娘！”梅氏撲到云昭跟前，“噗通”一聲重重跪在青石板上。她仰起臉，淚水混著胭脂狼狽地滑落：
“求求你，救救心兒！心兒雖醒了，但不知為何身上長滿紅斑，痛癢難耐……你大人有大量，醫(yī)者仁心！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
云昭聞言，眸波微動：若只是痛癢難耐，恐怕梅氏還不至于急成這樣。恐怕那紅斑不一般，極有可能是會導(dǎo)致人肌膚潰爛一類的毒咒。
連梅氏都束手無策，這宋白玉的手段倒是有點意思。
姜世安也跟了出來。
他的面容隱在竹林的陰影里，晦暗不明：“阿昭，如今滿城皆知，東宮對心兒青眼有加，她若有個三長兩短，肌膚落下疤痕，你讓太子顏面何存？讓我們姜家如何自處？
我知你與心兒一貫有些齟齬，但一家人終究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你身為姜家女兒，該以家族利益為重?！?/p>
姜珩這時也道：“云昭，你回京后，救長公主，治秦王，連宮里的柔妃娘娘都承過你的情。卻從未見你為自家人盡過心力。
你若真如外界傳聞那般醫(yī)術(shù)了得，今日便當(dāng)著我們的面醫(yī)好心兒。只要你能做到，我姜珩……我必定……”
云昭聞言，有點感興趣地挑起眉梢：“必定如何？”
姜珩額角青筋跳動，似受了莫大侮辱，從牙縫里擠出：“我跪下給你磕三個響頭，承認往日所有錯處！”
一旁的老夫人拄著拐杖連連跺地：“男兒膝下有黃金！云昭你別給臉不要臉！都是一家子骨肉，有你這么拿喬作態(tài)的嗎？心兒都快沒命了！你還在這兒討價還價？”
她罵得唾沫橫飛，“什么狗屁清什么谷小醫(yī)仙，也不知師父怎么教的，竟教養(yǎng)出你這等沒心肝的孽障！”
聽到老夫人提起清微谷和師父，云昭眸中閃過一抹陰戾。
她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我確實沒得師父好生教導(dǎo)。誰讓我?guī)煾负驼麄€清微谷上下七十七條人命，全都死在一場大火之中呢？許多絕學(xué)醫(yī)術(shù)，怕是就此失傳了?！?/p>
這是她回姜家后，第一次當(dāng)著眾人的面提及師門慘案。
姜家其余人尚且懵懂，唯獨姜珩臉色驟變，下意識避開了她的視線。
云昭迎上他閃躲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兄長博覽群書，應(yīng)當(dāng)聽過一句話：‘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鋈巳羰翘^，遲早要遭報應(yīng)的?！?/p>
姜珩被她看得惱羞成怒，低吼道：“所以你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我救不了。”云昭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你分明就是見死不救！”姜珩當(dāng)即暴怒，目眥欲裂。
老夫人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我就知道這丫頭心腸硬得像石頭！她這是要活活看著心兒死?。 ?/p>
姜世安一步踏出陰影，臉色鐵青，指著云昭的鼻子怒斥：“逆女！你敢不救？信不信我立刻將你從族譜除名！”
云昭聽到這話險些笑出聲。
姜家的族譜，她稀罕過嗎？
不過現(xiàn)在就除名，豈不是說要她當(dāng)即搬離姜家？她還沒親眼看著這些人身敗名裂、受盡折磨而死，她可舍不得走！
梅柔卿緩緩抬起頭，那雙含淚的美目幽深如潭，死死盯住云昭，里面翻涌著刻骨的怨毒與一種近乎瘋狂的恨意。
“梅姨娘何必這樣看我?！痹普训?，聲音里帶著幾分譏誚，“易地而處，你可會救我？”
四目相對，是短兵相接的冰冷狠絕，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刻骨仇恨！
梅柔卿緩緩站起身。
“別怪我沒提醒你?！痹普训穆曇羧绾鶕粲瘢澳阆刖冉U心，就別再搞那些歪門邪道。否則對方的咒術(shù)變本加厲，你會親手害死你的女兒！”
這句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梅柔卿的理智！
她突然厲喝一聲，狀若瘋癲地撲向云昭，枯瘦的雙手直取她的咽喉：“不救心兒，那就你也一起死！”
電光火石之間，云昭來不及抽出腰間銀鞭，她后撤一步，手臂微抬——
一道銀光自袖中疾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