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第一機床廠,簡稱奉一機,曾經(jīng)是亞洲最大機床生產(chǎn)企業(yè),是共和國裝備制造業(yè)的驕傲。
這里生產(chǎn)的機床,曾裝備了全國三分之一的工廠。
但如今,這個昔日的巨人,卻步履蹣跚,舉步維艱。
車子在銹跡斑斑的廠門口停下。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fā)花白,但腰板挺得筆直的老人,快步迎了上來。
他就是奉一機的車間主任,也是廠里勞動模范,李誠實。
“歡迎各位領導來我們廠指導工作!”李誠實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與鄭學斌和林南東一一握過。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卻異常有力。
走進廠區(qū),一股巨大的、歷史的蒼涼感,撲面而來。
巨大廠房里,光線昏暗,只有幾臺老舊機床,還在有氣無力地運轉著,發(fā)出單調轟鳴。
大部分設備,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灰塵,靜靜地停在原地,像一具具鋼鐵尸體。
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眼神中帶著一種麻木和茫然。
看到有京城來的領導,他們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
“李主任,現(xiàn)在廠里開工情況怎么樣?”鄭學斌皺著眉頭問道。
“哎,別提了?!崩钫\實嘆了口氣,臉上滿是苦澀,“現(xiàn)在全廠一萬多職工,真正在崗的,不到兩千人,剩下的,基本都處于半下崗狀態(tài),一個月就拿幾百塊錢的基本生活費。”
“訂單呢?沒有新訂單嗎?”吳輝忍不住問道。
李誠實苦笑一聲:
“我們這些老設備,生產(chǎn)出來的都是傻大黑粗的普通機床,精度差,效率低,跟南方那些民營企業(yè),還有德國、日本進口的高端數(shù)控機床,根本沒法比,人家誰還買我們的東西?”
“那為什么不進行技術改造?更新設備?”鄭學斌質問。
“技改?領導啊,您說的輕巧?!崩钫\實指著空曠廠房,“技改要錢啊,買一臺德國進口的五軸聯(lián)動數(shù)控機床,就要幾千萬,我們現(xiàn)在連工人工資都快發(fā)不出來了,哪有錢搞技改?”
“而且,就算買了新設備,我們這些老工人,誰會操作?那都是電腦編程,要大學生才玩得轉?!?/p>
鄭學斌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在他看來,這個企業(yè),已經(jīng)從根子上爛掉了。
設備落后,思想僵化,人員臃腫,完全不具備市場競爭力,已經(jīng)失去了搶救價值。
唯一出路就是破產(chǎn)清算,把這片寶貴土地騰出來,搞房地產(chǎn),或者發(fā)展新產(chǎn)業(yè)。
林南東則在和幾個老工人聊天。
“老師傅,家里幾口人???現(xiàn)在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一家三口,就指著我這幾百塊錢,孩子上學都快交不起學費了?!币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哀聲嘆息。
“廠里以前不是有子弟學校和醫(yī)院嗎?”
“早黃了,都承包給私人了,上學、看病,樣樣都要錢,貴得要死。”
林南東聽著,心情越來越沉重。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簡單的虧損企業(yè),而是一個維系著上萬個家庭生計,承載著幾代人記憶的社會綜合體。
如果這個廠子倒了,那不僅僅是幾臺機器被當成廢鐵賣掉,而是上萬個家庭的希望,將徹底破滅。
陳捷則一個人,悄悄地走到了車間一個角落。
這里,有一個小小榮譽室。
墻上,掛滿了各種泛黃的獎狀、錦旗,以及一些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是建廠初期,工人們在冰天雪地里,靠著人拉肩扛,建設廠房的場景。
是五六十年代,工人們?yōu)榱斯タ思夹g難關,幾天幾夜不合眼的場景。
是七八十年代,奉一機產(chǎn)品獲得國家金獎,工人們意氣風發(fā),站在人民大會堂前的場景。
陳捷看著這些照片,仿佛能聽到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里,震耳欲聾的號子聲。
一個蒼老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小同志,也是京城來的領導吧?”
陳捷回過頭,看到李誠實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他身后。
“李主任,我不是領導,就是個跟班學習的。”陳捷謙虛地說道。
李誠實笑了笑,目光落在墻上的照片上,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眷戀和自豪:
“你看這些照片,那時候,我們奉一機的工人,走到全國哪里,都是挺著胸膛的?!?/p>
“能進奉一機,比考上大學還光榮,姑娘們都搶著嫁?!?/p>
“那時候,我們是真拿工廠當家,加班加點,不計報酬,心里就憋著一股勁,要為國家造出最好的機床,不能讓蘇聯(lián)專家小瞧了我們?!?/p>
李誠實的聲音,有些沙啞。
“可現(xiàn)在……”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但那份失落與不甘,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沉重。
陳捷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
“李主任,如果,我是說如果,現(xiàn)在給廠里一筆錢,換上新設備,您覺得,廠子還有救嗎?”
李誠實渾濁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
“救不了了?!?/p>
“為什么?”
“人心散了?!崩钫\實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前,我們是工廠主人,現(xiàn)在,我們是等著被淘汰的包袱?!?/p>
“以前,干部跟我們一起在車間里摸爬滾打,現(xiàn)在,領導們坐在辦公室里,琢磨著怎么把廠子賣個好價錢?!?/p>
“以前,我們相信,只要好好干,國家就不會虧待我們,現(xiàn)在,我們只希望,下崗的時候,能多給兩個月的補償金?!?/p>
李誠實說完,便轉身,佝僂著背,向車間外走去。
那背影,寫滿了英雄遲暮的悲涼。
陳捷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李誠實說的是對的。
一個企業(yè)的衰敗,最可怕的,不是設備落后,而是精神死亡。
當人心散了,當那份作為共和國長子的驕傲與信仰,被冰冷市場法則擊得粉碎時,再多投資,也只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離開奉一機,調研組的氣氛,變得異常凝重。
鄭學斌一言不發(fā),臉色陰沉。
在他看來,這次調研,更加堅定了他之前的判斷——對于這種已經(jīng)失去造血功能的僵尸企業(yè),唯一出路,就是果斷地、徹底地進行外科手術式切除,長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