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斌被問得一愣,他張了張嘴,想用“改革陣痛”、“社會保障托底”之類的理論來解釋,但看著胡瑞平那雙眼睛,他便清楚,這些套話,在對方面前毫無意義。
林南東也皺起了眉頭,這個問題,同樣也是他最擔心的。
“胡市長,”林南東斟酌著開口,“我們當然考慮到了工人安置問題,報告里也提到了要建立社會緩沖墊,進行大規(guī)模職業(yè)培訓……”
“培訓?”胡瑞平溫和笑了笑,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林處長,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去基層工作過,你覺得,讓一個踩了一輩子縫紉機的紡織女工,去學電腦編程,現(xiàn)實嗎?讓一個掄了一輩子大錘的鋼鐵工人,去做金融分析,可能嗎?”
“所謂職業(yè)培訓,在很多時候,不過是政府花錢,買個心安理得罷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p>
胡瑞平的話,直接戳破了那層溫情脈脈的政策面紗。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地方官員,都沉默不語,哀聲嘆息。
胡瑞平說的是實話,是他們每天都在面對,卻又無力解決的殘酷現(xiàn)實。
鄭學斌和林南東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就在這尷尬沉默中,陳捷突然舉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詫異地轉向了這個坐在角落里的年輕人。
林南東對陳捷投去了一個鼓勵眼神。
以陳捷的沉穩(wěn),如果不是心中有數(shù),他是不會貿然開口的。
鄭學斌亦看向陳捷,有些期待這個年輕人的發(fā)言。
陳捷站起身,對著主位領導和胡瑞平,微微鞠躬,然后開口:
“各位領導,胡市長,恕我冒昧,我想就您剛才提出的問題,談一點我個人非常不成熟的看法?!?/p>
胡瑞平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示意他繼續(xù)。
“胡市長,您剛才的問題,問到了根子上?!标惤輿]有直接反駁,而是先表達了完全認同,“您說得沒錯,人的問題,才是我們所有改革中最核心、也最棘手的問題?!?/p>
“如果不能妥善地解決好存量勞動力轉型問題,那所有關于增量改革的宏偉藍圖,都將是空中樓閣?!?/p>
這番話,讓胡瑞平表情稍稍柔和了一些。
這個年輕人,聽懂了自已的話。
“但是,”陳捷話鋒一轉,“我認為,我們或許陷入了一個思維誤區(qū)?!?/p>
“我們總是在想,如何讓這些舊人,去適應那些新崗位,但有沒有可能,我們?yōu)樗麄?,量身定做一些既能發(fā)揮他們原有優(yōu)勢,又能與新經濟接軌的過渡性崗位呢?”
“過渡性崗位?”胡瑞平眉毛一挑。
“是的?!标惤蔹c了點頭,開始闡述自已的思考。
這些思考,其實在昨晚,他已經想了很久。
“就拿奉一機來說,它有一萬多名熟練產業(yè)工人,他們或許不會電腦編程,但他們對機械設備的理解,對生產流程的管理,對質量控制的把握,是那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無法比擬的?!?/p>
“為什么一定要讓他們去學編程呢?為什么不能成立一家由這些老師傅們主導的工業(yè)服務公司?”
“工業(yè)服務公司?”會議室里,響起了竊竊私語。
“對?!标惤堇^續(xù)道,“這家公司,可以專門為渾南開發(fā)區(qū)里那些高新企業(yè),提供設備維護、產線調試、技術工人培訓、甚至是非核心零部件的定制化生產等一系列配套服務?!?/p>
“高新企業(yè),強在研發(fā)和設計,但弱在制造和運維,而那些老工業(yè)基地,恰恰相反,這不就是一個天然的、完美的互補嗎?”
“老師傅們,不用去學那些他們完全不懂的東西,只需要在自已最擅長的領域,進行一些知識更新,就能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甚至,他們可以成為新一代技術工人的師傅,將他們那份寶貴的工匠精神,傳承下去。”
“這樣一來,不僅解決了工人就業(yè)問題,更是為新興產業(yè),提供了一個無比堅實的產業(yè)壓艙石和人才孵化器!”
“這,就是我理解的,真正的騰籠換鳥,不是把舊鳥餓死,而是讓舊鳥進化,去為新來的鳳凰,梳理羽毛,構筑巢穴!”
當陳捷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整個會議室都陷入了沉寂。
工業(yè)服務公司!
產業(yè)壓艙石!
人才孵化器!
舊鳥為鳳凰梳理羽毛!
這些提法聞所未聞,卻又如此形象,如此精準,如此充滿可能性!
新與舊,不是只能對立,還可以共生!
被淘汰的勞動力,不是包袱,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財富!
胡瑞平看著陳捷,沒有說任何客套話,只是問道:
“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胡市長,我叫陳捷?!?/p>
“陳捷……”胡瑞平點了點頭,將這個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好,很好?!?/p>
座談會結束后,按照慣例,是招待所舉行的晚宴。
晚宴上,陳捷雖然不是焦點,但也受到了很多人主動的客氣招呼。
晚宴進行到一半,胡瑞平秘書悄悄走到陳捷身邊,低聲道:
“陳捷同志,胡市長請您去隔壁茶室,說有些問題,想跟您再深入探討一下?!?/p>
陳捷跟林南東和鄭學斌打了個招呼,然后跟著秘書,來到了隔壁一間茶室。
茶室里,沒有其他人,只有胡瑞平一個人,正坐在茶臺前,親手沖泡著功夫茶。
“來了?坐?!焙鹌街噶酥笇γ娴奈恢茫瑢⒁槐瓌倓偱莺玫?、熱氣騰騰的鐵觀音,推到陳捷面前。
“謝謝胡市長?!标惤葑?,雙手接過茶杯。
“剛才在會上,人多口雜,很多話不好說透?!焙鹌娇粗?,笑著道,“你的那個工業(yè)服務公司的想法,非常有意思,但你想過這里面最大的阻力,會來自哪里?”
陳捷知道對方在考校自已,看自已是真的有深度思考,還是只是一時靈光乍現(xiàn)。
他沉吟片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
“胡市長,您覺得,是來自需要被整合的國企,還是來自不愿被打擾的高新企業(yè)?”
胡瑞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這個年輕人,沒有掉進自已設下的話語陷阱,而是將問題拋了回來。
“都有?!焙鹌骄従彽?,“但最大阻力,我認為,來自于政府內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