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欲將市舶歲入,分三份。一份,七成,如原先一樣,上送京師;一份,為利之二成,轉送浙江布政司;最后一份,為一成歲利,留用寧波府?!?/p>
在氣氛陡然變得壓抑的云臺上,李斌緩緩丟出自己的殺手锏:
“當歲入之七成,超過現(xiàn)今歲入總和時,方啟此策?!?/p>
李斌說完后,微微躬身。
還是那句話,角度不同看問題也不同。
嘉靖這個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斌蹬鼻子上臉。前面干涉內廷人事,姑且有地方上的制衡在,他嘉靖可以不說什么。
畢竟,手里捏一個臣子“擅結內侍”的罪名把柄,且這臣子明顯能力過人時。對嘉靖來說,也是一種保障。
是以,嘉靖并不生氣,反而甘愿讓李斌如意。
但你前腳才犯了忌諱,后腳繼續(xù)加大...這就過分了吧?
把柄這東西,有一個也就夠了。
嘉靖并不需要第二個。
以及,在李斌堅決不“正面表態(tài)”的當下,李斌此舉也不免讓嘉靖懷疑:這是不是李斌,想要首鼠兩端?
先從皇帝這里,挖一部分“銀子”,回頭到了浙江,他再用這個“能從皇帝嘴里給同僚搶肉”的形象,去充作投效外朝的投名狀?
相比“不表態(tài)站隊自己”,這種左右逢源的能臣,毫無疑問才是最可怕的,亦是對皇權威脅最大的。
可當李斌的補充說完后,嘉靖忽然沉默了。
因為那句話意味著,起碼在李斌剛入江南時,他并不能做到什么投效之舉。
而能將市舶歲入,提高至少三成以上,這也意味著,李斌那時必定是掌控了浙江市舶大局的...
那時候,他還要自己分銀子,圖什么?
“陛下,以臣愚見。市舶榷利,很大,市舶司串聯(lián)起的貨肆貿易量,更大數(shù)倍乃至數(shù)十倍?!?/p>
迎著嘉靖疑惑的目光,李斌的表情也變得鄭重、嚴肅起來:
“朝政艱難、陛下內帑吃緊,臣了解。但臣與陛下看這市舶歲入時,想法有些不同?!?/p>
“陛下看重這歲入進貢大內的二十萬兩現(xiàn)銀;浙、閩官吏、地方大戶,臣猜他們看重的是,這市舶司強行從他們手中分出去的稅課,以及其搶占的市場。還有...沉重的負擔!”
“因安民廠一事,臣曾借戶部官銜之便利,詳查過廣、浙、閩三地市舶相關記錄?!?/p>
“陛下或許不知,稅課收入僅占市舶榷利的三成不到。市舶榷利,更多的部分,還是來自其官辦貿易的優(yōu)先權。”
談及正事時,李斌不自覺地就帶上了些后世的語言習慣。這略顯新穎的詞匯,讓嘉靖一時間有點沒跟上李斌的思路。
“優(yōu)先權?”
“是的,以朝貢貿易為例。每艘貢船所進之物,分三類:一為貢品,直送京師,禮部歸檔檢驗;二為使臣自進物,三為國王附搭品?!?/p>
“這二三類貨物的處理,都是先由市舶司給價收買。而后,再由市舶司轉賣民間,獲取利差。只有市舶司看不上的貨物,才會在抽分后,轉入安遠、來遠、懷遠三驛,由官牙組織民間商賈收購、販賣?!?/p>
李斌在說到這時,看向嘉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個強盜。
說實話,這吃相,有點難看了。
翻譯成現(xiàn)代大白話就是,這市舶司不僅是收關稅的大明海關,他甚至還是一個大型的國有企業(yè)。
任何海外商品的輸入,好貨都是先由這個市舶集團收購。只有他們看不上的劣等貨品,收取關稅后,才允許民間商人采買。
本身它就將利潤高的好貨都搶了,剩下的劣等品,他還要抽走百分之三十。
最關鍵的是,這市舶司的利潤,是直入大內的。
地方上一毛錢都撈不到。
在這種局面下,你說浙江布政司能看它順眼?
浙江地方的商賈,能瞧它順眼?
商賈不滿市舶霸權,喬裝鬧事。浙江布政司還得辛苦給它擦屁股...
一點好處撈不到,可但凡有點麻煩事,責任卻全是浙江布政司的。誰讓,其屬地管轄在浙江;其權責法理上,也隸屬于浙江布政司...
因市舶司起的亂子,你浙江處理不好,那就問你的責!
久而久之,這布政司能不想著趕緊撤了這鳥市舶司才奇怪呢!
“如此一來,地方商賈從官驛中買不到好貨,心生不滿。但凡生亂,則需當?shù)夭颊净ㄙM真金白銀來平亂。于是,這市舶司,落在地方衙門眼里,那就成了無底洞?!?/p>
“臣請分市舶榷利,便是為平衡地方衙門,為市舶所付出的支出。陛下,想要馬兒跑,不能不給馬兒吃草啊!”
“這些奸商,有利可圖就行了,竟敢心生不滿?!”
李斌所說的道理,嘉靖聽懂了。
這個邏輯不難理解,就是單純的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沒有人樂意干這種事。
嘉靖更聽懂了李斌的潛臺詞:你丫不能只要利潤,完了卻把經(jīng)營成本給強行攤派到地方??!
這也太不講道理了!
你這么玩到現(xiàn)在,活該被地方聯(lián)名上奏,申請關罷市舶司。
若是你不舍得放棄這市舶司的收入,那就老老實實負擔一部分經(jīng)營成本。當然,為了不讓陛下感到心疼,等俺去了寧波后,想辦法把市舶司的利潤率拉起來。
保證不會少了你老人家的!
至于對海外貨物的優(yōu)先收購權,李斌則默契的忽略了。
在這個時代,玩市場公平,那就是給自己添堵。
缺乏配套的律法、思想框架,強行推進所謂公平的市場競爭,反而可能出大亂子。
當然,嘉靖的回答,看似是在罵“奸商”。實則,也是理解了李斌態(tài)度的一種表達。
你總不能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承認自己就是那個最大的奸商吧?
不僅先搶貨物收購權,還不愿意付出經(jīng)營的成本?
皇帝還要臉呢!
李斌不是胡瓚,聽出嘉靖的妥協(xié)之意后,也不在意嘉靖這強行挽尊的言論。更不會去戳破嘉靖的遮羞布。
“要不民間怎么常說,無奸不商呢?”
“奸商這東西,跳出來,摁死他就是了,這些人的存在不影響大局。只要能給地方分出點,平亂時,人吃馬嚼的公使費就夠了。有了銀子平亂,平亂后還有可供升遷的政績?!?/p>
“以后,這些亂子,定不會再擾陛下清凈。”
“此外,臣之所以如此重視市舶。也因,這市舶司,不僅收買外物,那外使,更會采買我大明物產?!?/p>
“茶農、陶工、桑麻小農,皆因此獲利,也因此活命?!?/p>
“是以,臣是堅定反對關罷市舶的。在這一點上,臣與陛下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