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禮房書辦遞來的新卷,李斌的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了紙頁邊緣的毛邊。
當這一觸感反饋到李斌的腦海中時,李斌先是本能地皺了皺眉頭:污損試卷,同樣是明代科舉大忌。
可考慮到這張卷子,乃是禮房書辦推薦,應當不是泛泛之輩。
李斌壓住心頭那點不適,繼續(xù)看了下去...
與往后六百多年的考官、評卷官們的習慣一樣,拿過試卷后,李斌先是快速掃了一眼卷面。
這張卷子的字跡,不如前一份方正。但墨跡入紙三分,看得出來,這位考生在書寫時頗為用力。
同時,他的字體也帶著點瘦硬的感覺,不似尋常童生,刻意追求的圓熟字體。
破題:【不忍者,非刻意為之,乃見苦而心不能安也?!?/p>
李斌眉毛微挑。
果然,見字如見人。
如果說上一份答卷,勝在辨析清晰,把“不忍”和“濫慈”劃分得明白;那這份答卷就是劍走偏鋒,從“本心”入手,說為何會有不忍...
倒是有點新意,也有點大膽。
再看承題:【芻蕘之民,見鄰人饑寒而分糧衣,非為求報,乃心不能安;父母官見溝渠淤塞而督疏浚,非為邀功,乃見田禾枯槁而心不能安。先王之政,亦不過將此不能安之心,推而廣之?!?/p>
“果真有點意思...”
李斌低聲嘀咕之時,好似隨意、又好似特意地瞥了一眼身邊的禮房書辦。
不必說,這份有些劍走偏鋒的答卷,明顯就是身邊這位特意拎出來給自己看的。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當了這幾個月的正印官,李斌又不是傻子,哪能察覺不到身邊這些吏員的討好?
尤其是當禮房的書辦開口后,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這考生破題雖簡,卻把‘不忍’的根兒說透了。且尋常人總想著往‘先王’、‘大道’上扯,他反倒是肯低頭瞧瞧著底下的人,實屬難得。”
李斌沒接這話茬,只是繼續(xù)往下看著。
起講處,同樣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同樣援引了盧溝河治水。但這份卷子,寫得更是細致:
【去歲秋,宛平西鄉(xiāng)澇,有老農(nóng)使獨輪車推病重幼子往城內(nèi)求醫(yī)。半道,陷泥中不能出。途有少年過,棄書助其推車,衣褲盡污亦不顧。問之,則曰:“見其困,腳不能動耳?!贝朔窍韧踅讨诵淖允挂?。今盧溝河淤,閘官初拒放水,非無仁心,乃慮全局;后聽分灌,非畏官威,乃見遠田百姓跪于道旁,心不能安也。】
看到“遠田百姓跪于道旁”這一句話,李斌指尖微微一頓。
那時他正在閘上同馬杰商議,閘下乞求開閘放水的百姓中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被大人摁著腦袋磕頭。
馬杰能同意自己的分灌策略,或許也是看在了他們的面子上吧...
這考生居然連這個細節(jié)都知道?!
莫非,他當時也在那乞求放水的人群之中?
“這卷子是誰的?”
李斌抬眼,看向身邊的書辦。
縣試級別不高,第一場考試更是當天當場判卷出分。所以,基本不存在糊名一說。
而敢將這卷子呈送到李斌面前,禮房的書辦顯然也做好了功課,當即答道:
“萬全鄉(xiāng),于慧。家里種地的,農(nóng)閑時,兩個弟弟會去盧溝河那邊幫工,補貼家用。噢,對了,征募去永清的民壯里,就有他一個弟弟。”
“他爹亦參與了萬全溝渠的挖筑,這孩子常去送飯,或許就是那會見著的這些事?!?/p>
李斌聞言恍然。
難怪能寫出“腳不能動”和“心不能安”,感情這是個真·庶民出身的讀書人啊!
李斌看完后,將這卷子往公案上一放,指尖輕點。
上一份卷子,像精心打磨的玉,辨析透徹。引經(jīng)據(jù)典也恰到好處,把“仁心”和“仁政”的關(guān)聯(lián)說得明明白白,帶著一股讀書人的嚴謹。
扣題、押題很準。
而眼前這一份卷子,卻像是田埂上的禾苗,帶著土氣,卻鮮活得很。不說“應該如何”,只說“實際如此”,把書里的“不忍”,硬生生從宣紙之上,拽到了田埂里、泥路邊...
行文思路,也帶著點窮苦人想要逆天改命般的“賭性”。
“這兩份...各有千秋??!”
然后,難題回到了李斌這里。
該點誰為案首?
要知道,除了今年的恩科加試外,以自己如今的情況推測。自己大概率還要在宛平主持起碼兩屆縣試。
那自己這個知縣的喜好、偏好,自然也會成為宛平學子的“研究對象”。
點第一份卷子為案首,最為保守;而點第二份考卷的答主于慧為案首,最符合李斌的心意。
無論是同為苦出身的相惜,還是理想主義中,更希望以后的官都能有對真實百姓生活的認識。
李斌的內(nèi)心都更傾向于點于慧為案首。
可一旦點了于慧,他那種劍走偏鋒的行文風格,又容易帶歪宛平學風。
別到時候,其他人沒學到他的“俯首往下看”。反而學他標新立異,盡整雷人文章...
自己的“文教”考評受影響不說,更是會遺禍無窮。
“都記下名字吧,繼續(xù)閱卷、批卷?!?/p>
懸而未決的事,暫且擱置。
在被這兩篇文章洗去眼中“污穢”后,李斌繼續(xù)提筆,開始忙碌起來。
今年參加縣試的學子有五百人左右,其中一半在縣學那邊考試,縣衙這邊只有另一半,也就是兩百多張試卷。
二百多張卷子批起來,說快不快,但也絕對算不上太慢。
而縣衙、縣學之外,考完出場的考生們也大都只是簡單果腹后,就圍聚在縣衙門外,靜等張榜。
當縣學那邊的教諭,還有縣丞杜峰帶著衙役,押送著一箱試卷回到縣衙時,所有人都意識到:放榜的時間,就要到了!
酉時三刻。
日頭斜斜掛在檐角,把縣衙門前的石板路曬得發(fā)燙。
隨著縣學那邊的考生趕來,五百多號學子外加他們的親眷,將宛平縣衙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踮腳張望的,有攥著衣角不停搓手的,還有幾個捧著剛買的油餅卻沒心思吃,反而將青衫弄得滿是油污的...
就連那人群中混著的販夫走卒,也瞧著日頭,漸漸停下了攬客的吆喝。
從學子,到路人,便是那街邊商鋪的掌柜、伙計都紛紛走出店門。所有人的目光都緊鎖那大門緊閉的宛平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