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尊,聽說佐府休沐時,去了紹興?”
旭日初升,寧波府衙中,剛“例行”批完府轄五縣之刑罰題請的高港熟門熟路地溜達到了知府周坤的班房中。
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上一杯清茶,高港意有所指地說道。
士族之間,亦有圈子。
正常來說,高港所屬的江都高氏,在地緣政治上屬于江北士族。這幫人往往會和山東那邊走得比較近。
而知府周坤所屬的太倉周氏,交際圈則更偏南方一些,以蘇松杭嘉湖為主...
但在這浙東士林扎堆的寧波府中,同出南直隸的情分,讓這兩人的關系天然更顯親近。
除此以外,進士的出身,亦讓兩人在身份上,更有共鳴。
是以,周知府對高推官的隨意,不以為然,只是笑呵呵地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之奈何?”
抿著杯中茶水,周知府的態(tài)度很明確:
“那邊是南元善的地頭,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
“這不是擔心,咱們那位佐府大人,不甘寂寞嘛。既然府尊已有定計,那某就放心了?!?/p>
“不是某有什么定計,只是大勢所趨。若那李漢陽真得陽明公相助,你我肯定是攔不住他了。不過老話常言,禍兮福所依...咱這府衙里,有個能鬧騰的,不見得是壞事?!?/p>
“這倒也是,那就瞧瞧?”
“瞧瞧!”
府衙中的對話,發(fā)生在李斌回甬之前。
當然,即便是在李斌回到寧波后,聽到同僚議論,他也只會對此一笑而過。
正如周坤所說的那樣,你特么能管住寧波府,你還能管到紹興府不成?!
那紹興府,可謂是王陽明的根據(jù)地、大本營。而之所以如此,那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紹興知府南大吉。
陜西出身的南大吉,同李斌,還有寧波府的詹堂類似。都是不咋受江南待見的那一撮官員。
而為了鞏固權力,為了能在紹興站穩(wěn)腳跟。
這位南知府可謂是前腳到任紹興,后腳就拜上了王陽明的碼頭,不僅重修宋之稽山書院,給王陽明講學之用,更是口稱門生,以陽明公門下高足的旗號,招搖過市...
屬實是給這位南知府卡到BUG了!
畢竟,王陽明的確擔任過正德九年的會試同考官。按科場規(guī)矩,南知府見了王陽明,的確得道一聲“房師”...
只是這種師徒關系,以常理來說,那僅僅是名義上的。甚至科舉房師,比科舉座師還要次一級。
若這種師徒能當真,那李斌的關系都該通到內閣了...哦不,應該說,是個進士,那關系都通內閣...或許,還通天?天子門生?
這種名義上的說法,以常理論,大部分人都是聽聽就得了,誰成想在南大吉這,這位仁兄給當真了!
門下沐恩的自稱用得那叫一個順溜,以至于李斌在寧波,都能聽見人們對隔壁那位知府的非議...
...
...
幾天時間,轉瞬即至。
手捧一摞手稿,窩在馬車中觀瞧的李斌,再赴紹興。
再臨紹興,李斌沒去王陽明那叨擾,也沒去紹興府遞拜帖。宛如一尋常富戶那般,入會稽縣城后,尋一坊間客舍入住,早早便洗漱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斌再迎著初升的朝陽,出城向西,行向稽山書院。
城門外的官道上,李斌還見到不少士子打扮的人,也在向西趕路。官道兩旁,肩挑手提的百姓,似乎也對這一撮接一撮的逆行士子,視若無睹。
顯然,這里的人們早已見慣了此地讀書人趕會講時的場面,不就是一堆讀書人扎堆往些山溝溝里鉆嘛?有啥好大驚小怪的?
簡單看了兩眼車外的地方民情,李斌便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手稿上。
王氏心學的著作,這會還未刊行。成書相對最早的《大學問》,歷史上也得到嘉靖六年才得以成書。
是以,這會的李斌,從王陽明那得到的書稿,相對比較零散。有圍繞《大學》核心要義開展的思想闡述,也有圍繞朱子語錄展開辯論的對話記錄...
一邊翻看這些手稿,或會錄,李斌一邊琢磨著自己一會該講點什么。
面對大眾,或者說更多面向普通士子的講學,李斌肯定是不能再把那什么“生育限制”之類的話題拋出來的...
那話題拋出來,自己不被丟石塊,那都算這紹興士子有素質了!
沉浸在思考中的李斌,也沒去管窗外,一些相熟士子間的談笑風生...
不久,稽山書院到了。
書院門前,錢德洪正帶著幾個身穿直綴款棉服的學子,忙著架設木牌。木牌上書“陽明講大學”五個大字。
書院門后,一張木桌,一席長凳早已布置到位。桌后坐著兩人,一人收會費、唱名,一人則負責接待。
李斌注意到,那負責接待的學子,在每有一新人入場時,便會遞上一張,應該是講會流程般的紙張。
來往之人,臉上帶笑,文鄒鄒的互相恭維聲,更是不絕于耳。
“德洪兄,這么早到了?”
靜靜走到書院門邊,李斌幫忙搭了把手,順便再打了聲招呼。再怎么說,也是同門師兄弟,甚至以入門先后論,這錢德洪還是自己的師兄...
基本的禮數(shù),李斌做得很足。
“見過實之兄...莫說我了,你怎得到得如此之早?莫不是星夜兼程,某還以為你下午才能到呢。”
在見到李斌的第一時間,錢德洪的表情是有點復雜的。
拋開前幾天辯論中,自己隱隱說不過對方的事不提。
李斌這個“小師弟”不僅早已是進士出身,如今更是官拜五品同知。而他如今,還是個秀才...
在這種因學識理解和社會地位帶來的雙重尷尬下,錢德洪可不敢將李斌當成了尋常的“小師弟”那般對待。
于是乎,這稱呼上,就顯得有點詭異了。
錢德洪身邊,那些幫忙的學子也紛紛向李斌投來好奇的目光。
“昨兒傍晚就出發(fā)了,在紹興城里過了一夜。到時,天色已晚,怕打擾師父休息,就沒去叨擾你們?!?/p>
“實之這話就見外了,這次就罷了,下次可不許這么破費了。好了,實之快些進去吧,師父在內堂陪南知府敘話呢。”
“好,某知道了。你這邊...”
“就快完了,實之自去就好。噢,對,實之你第一次來稽山書院...這樣,明熙,勞你跑一趟,給李同知帶下路。他也是今日主講,切莫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