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王公公的三角眼中寫滿了怒火,但尚存的一絲理智,曾經(jīng)在直殿監(jiān)磨礪出的謹小慎微,讓他保持著情緒上的克制。
抬眼望去,那出聲之人的出場方式,著實算得上...
令人驚愕?或者說,叫人感到奇葩。
平平無奇的粗布比甲,看上去莫說是官宦了。等閑這般打扮的人,多半連成為這詔獄犯人的資格都沒有。
可就在來人的身后,一身著百戶罩甲的錦衣衛(wèi),卻持下官禮,亦步亦趨地落后其半個身位,緊緊跟隨。
這極具反差的視覺沖擊,幾乎就是明牌昭示著,這人來頭不小。
“原任宛平知縣李斌,見過這位公公!”
姍姍來遲的李斌,躬身行禮時,眼角的余光暗暗往楊慎等受刑官員那邊瞥了一眼。
透過被剝?nèi)サ囊律滥芸吹剑砩系膫麆莺妥蛉兆约航o其敷藥時一般無二...
還好,趕上了!
李斌心中暗松一口氣。
“知縣?還是曾經(jīng)的知縣?此事與你有何干系?”
作為司禮監(jiān)中的邊緣人,王公公不知李斌的來路。
此時一聽,本以為是什么王公后人,但腦子有泡呢。乍然一聽,竟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知縣?外朝官?
王公公頓時被氣笑了。
明面上過于懸殊的地位差距,讓王公公甚至懶得和這種“小人物”多費口舌。
要知道,在左順門案中,并非沒有地方官參與。但那參與者,卻僅有一人:順天府同知張仲賢。
一個知縣,哪怕是京畿縣的原任知縣,亦沒資格參與這種高級別的宮廷政變。
“咱家奉勸你一句,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莫惹一身腥臊?!?/p>
丟下一句警告后,王公公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面前的錢千戶:
“千戶大人,時候不早了,你該想明白了吧?”
“這...王公公,下官覺得,李大人所言,不無道理。公公是否再考慮考慮?”
“嗯?”
錢千戶的話音落下后,李斌清晰地看見那王公公的眉頭都被驚得跳了一下。
不得不說,這畫面,還挺喜感。
只是這種喜感,放在楊慎等人的眼中,就不那么美妙了。
通過這簡短的對話,他們不難聽出,眼前這個公公似乎是有意下重手。一個原本就有意下重手、下黑手的監(jiān)刑官,此時被李斌聯(lián)合這錦衣衛(wèi),狠狠得罪一波。
最后...怕是要用他們的屁股,來買這個單??!
哪怕有十多年的京官經(jīng)歷在身,但翰林官,多少有點不接地氣。
楊慎只是從職權(quán)劃分等領(lǐng)域分析眼前的局面:在他看來,錦衣衛(wèi)肯定是反對不了司禮監(jiān)的。便是有異議,最后大概率也得妥協(xié),也得聽令行事。
李斌愿為他們出頭辯理,他們很感動;但這爭完以后,反而可能讓他們遭受更重的刑罰,他們欲哭無淚...
楊慎嘴唇動了動,想開口勸李斌閉嘴...
翰林官的天真,讓楊慎即便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但也從未想過眼前這位公公是沖著要他性命來的。
原本他只以為,是不是曾經(jīng)老爹在內(nèi)閣時,得罪過,或是責罰過眼前這位公公。這才導(dǎo)致其今日,來者不善...
不等楊慎開口,那邊的李斌,又說話了:
“公公莫再逼千戶了,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錦衣衛(wèi)是陛下親軍,自當以陛下利益為重,反倒是這位公公...”
“若是真以公公的意思辦事,怕是會令陛下陷入不仁不義之境地啊。這可不像忠臣,更不像陛下家臣所為。”
李斌緩緩走至近前,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王公公,嘴里卻扣著最為惡毒的高帽:“話不用我說得太明白吧?那樣你就真的沒臉見人了?!?/p>
李斌這平淡的神色,隱晦的,說他王某人不忠君事的指控,連帶著那副宛如勝券在握的淡然表情。
這一次,是徹底刺激到了王公公。
王公公的三角眼瞪得溜圓,手指著李斌的鼻子,聲音都在發(fā)顫:“你一個廢黜知縣,也敢妄議君父之事?!真當駕貼上沒有你的名字,你便可如此放肆?!”
“咱家最后給你一個機會,就此退去,無事發(fā)生。但若你再敢咆哮刑堂,本公連你一塊收拾!”
精彩!
李斌聽到這話,頓時笑了。也不知道是被氣急了,還是干脆就沒這個意識,在這皇城根下辦事,怎么能把程序正義給丟了呢?
便是栽贓陷害,你明面上、程序上也得做得不留馬腳才是?。?/p>
李斌嬉笑間,甚至忍不住拍手替王公公鼓起了掌:
“公公好大的官威啊,想收拾誰,便收拾誰。什么時候,杖刑這等尋常衙門都不能自決的重刑,都可以由公公一言而決了?”
“今日是杖刑,明日是不是就是死刑,也可以任由公公說要誰三更死,閻王都留其不到五更天?”
王公公聞言,眼前頓時一黑。
在這死刑復(fù)核權(quán)專屬皇帝本人的時代,李斌說他能私自決定死刑執(zhí)行,不亞于在說他有異心。
更扎心的是,這個由頭,對方找得極其自然。
誰讓自己嘴欠,想要把他和左順門案犯混在一塊打呢?!
短暫的言語交鋒,讓王公公迅速意識到:自己這種內(nèi)書堂出身的太監(jiān),論耍嘴皮子,真不是這幫科班文官的對手...
狗日的太會上綱上線了!
“一派胡言!”
王公公猛地拔高聲量,不再和李斌糾纏。
只見他無力的反駁了李斌一聲后,反手便摸出腰間的司禮監(jiān)牙牌,將其亮在錢千戶面前:
“錢千戶!咱家乃司禮隨堂太監(jiān),奉得是陛下詔旨,拿的是刑科駕貼。明晃晃的杖六十,爾敢不遵?!”
“下官不敢!”
人精錢千戶,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在那王公公亮出牙牌的那一刻,便立馬單膝跪地,表示遵從之意。
事到如今,錢千戶倒是沒那么慌了。
有他心中的“興王舊臣”插手此事,矛盾瞬間就轉(zhuǎn)移了。
果不其然,就在錢千戶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李斌自動匹配上了王公公:
“公公莫要偷換概念啊,錢千戶忠心事君,怎會不聽令行事。這六十杖,一杖都不能少,也不會少!”
“但既然公公,鐵了心要謀私利。那某也不妨直言...”
“公公身居大內(nèi),當真不懂陛下的意思?”
“今日公公一門心思想要杖殺朝官,你把陛下放哪里了?那不仁不義的天坑之底?還是暴虐無度的史書之上?”
“論公,國朝優(yōu)待士紳;論私,楊公兩朝首輔,便是致仕,亦是恩遇不替。人楊老大人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不說有功勞,起碼也有苦勞吧?”
“如今人才剛離開京師,便傳來其子被陛下杖殺的消息,你又讓陛下,如何寬慰楊公?”
“這種情景一旦發(fā)生,陛下就是有一百張口,也解釋不清吧?而你,我的王公公...”
“讓陛下和外朝,離心離德,對你又有什么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