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與張佐的初次見面,就這么平淡的發(fā)生,又在瞬間結(jié)束。
全程兩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做過任何引人注意的動作。
相對更薄弱的信息差距,讓李斌一眼就看出了,張佐此番主持的杖刑,并無要了諸位官員小命的意思。
即便是被那不明就里的朝官,指著鼻子罵“豎閹”,罵得惱羞成怒了。他所下達的命令也僅僅是將“打”,變?yōu)榱恕爸鴮嵈颉?..
從始至終,張佐的腳尖都沒有完全內(nèi)扣。這也意味著,他從未下達過,真是沖著要人性命去的“用心打”指令。
并且,在“著實打”了一陣,待到那受刑官員無力叫喊,無力辱罵之時。他原本微向內(nèi)扣,筆直指向前方的腳尖,也會在第一時間,不動聲色地悄然外翻,再次將行杖的指令調(diào)整為“打”...
這些小動作,正處于羞憤交加,且心懷憂慮中的朝官們很難注意到。但負責(zé)行刑的錦衣衛(wèi)們,他們眼角的余光可是時刻注意著張佐的指令變化。
張佐腳尖只要往外一翻,“噗噗”立刻秒變“啪啪”...
在確認了張佐此番行刑,基本可以保證諸位官員的性命后,李斌自然不會多生事端。
非要跳出來,替同僚求個情什么的,或是再給自己也搏上這么一份“英勇發(fā)聲,卻慘遭豎閹所害”的名聲。
李斌默默地看著這場從天剛微亮?xí)r,一直打到了烈日高懸的行刑。只是在杖打到一半時,李斌悄悄找到作為副監(jiān)刑官的掌刑錢千戶,拜托對方差人外出,采買些傷藥回來。
這一要求,被錢千戶瞬間通過。
作為詔獄中掌刑的千戶,同時還是一位能從兩三萬人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實職千戶。
錢千戶在看到張佐的“小動作”后,他立刻就頓悟了“上意”。
既然陛下都沒想將這群“活祖宗”怎么樣,那這買點傷藥,豈不是又能拿來做做他錢千戶的人情?
不僅如此,身為副監(jiān)刑官,同時還是詔獄一把手的錢千戶,從一開始就侍立在張佐的身側(cè),低眉順目。
早間,張佐沖著李斌點頭頷首的微弱表態(tài),別人看不到,他這站在張佐身邊,又時刻保持緊張的千戶,哪里會注意不到?!
當見到身為內(nèi)相,身為興王府潛邸之臣的張佐居然都對李斌做出了這么一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示好表態(tài)后。
錢千戶哪里還不知道如今這詔獄中,真正的“活爹”在哪?
李斌的湖廣籍貫,與張佐的頷首、與陸炳曾經(jīng)的頻繁探視,在這一刻,形成了巧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一個美妙的誤會,就這么在錢千戶這里留下了:
在如今的錢千戶眼里,眼前這李斌,九成九的概率都是這京中潛藏的興王舊臣。他早年間,必然受過興王府恩惠,如資助學(xué)業(yè)等等。
此時,在其高中進士后,便成了一個潛藏在暗處的,陛下信任的眼線...一個,無人留心、無人注意的,既可以為陛下提供真實信息的眼線,又可以暗中幫襯的手套...
剛剛才在左順門展現(xiàn)出極強政治天賦與魄力的嘉靖,亦讓錢千戶完全相信嘉靖有能力、有可能會提前布下這么一枚“暗線”。
當這個認知在錢千戶的腦海中出現(xiàn)時,李斌的話,分量可就不一樣了。
莫說是,他自己都揣摩出了“上意”,知道陛下無意要這些官員性命。便是張佐下達的指令都是“著實打”...
在李斌提出,要錦衣衛(wèi)派人出去買藥時,他錢千戶依然不能拒絕。
只要李斌,沒在嘉靖的明確詔令上,和陛下唱反調(diào),那他錢千戶就得裝糊涂。嘉靖的命令,執(zhí)行;李斌的請托,也辦...
畢竟,親疏有別。
人家君臣之間,哪怕有分歧,那也不是他們這些做“刀”的人,能夠摻和的。這就好像“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你現(xiàn)在不辦李斌的請托,好像是在維護嘉靖的權(quán)威。但只要嘉靖被李斌說服,覺得李斌的想法才是對的,那他這個“從中作?!钡那?,可就得倒霉了!
這種認知,在十天后,發(fā)揮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略過這第一次集體廷杖后,諸位受刑官員對李斌送來的傷藥,感激涕零不表。
楊慎,作為這次左順門案的首犯,便是嘉靖和張佐,都無意取其性命,但為了“震懾宵小”,楊慎此番也被打得極重。
整整十天,他都趴在李斌命人找來的簡陋木板床榻上,完全無法站起。
此時的局面,陷入了一個詭異的矛盾當中:
嘉靖無意取楊慎的性命,是顧慮政治影響。再怎么說,兩朝首輔楊廷和才剛致仕...
這人家前腳剛走,你后腳就給人兒子打死...
這對嘉靖的政治形象,可謂是毀滅性打擊。真要這么做了,以后誰還敢為你嘉靖舉大旗?嫌自己兒子多了,得物理消化消化?
但同樣,作為左順門案的首犯,帶頭逼宮,行這宮廷政變之舉的楊慎。他嘉靖也不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不然那又是對自身權(quán)威的重創(chuàng)。
當“犯罪”的成本過低時,出亂子便會成為必然。
嘉靖很為難。
楊慎同樣,很為難。
從十五日邁過金水橋的那一刻,他便選擇了自己的立場。這種立場一旦選定,便不容更變。
立場不變,他依然還是那個“楊黨的后起之秀、領(lǐng)袖預(yù)備”。便是終生仕途斷絕,但憑借著這一派系人脈的殘留,他楊慎、他楊家的未來才能更有保障。
只要他不被這個派系排斥,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經(jīng)不可能成為未來的“領(lǐng)袖”。但卻可以通過他,串聯(lián)其他在職同僚...
他楊慎的身上,依然存在著極高的政治價值。
若是他忽然改口,否定“議禮派”堅持的一切。
不提“叛徒”這種虛名,單純從現(xiàn)實功利的角度看:如禮部尚書汪俊等人,以“議禮”的名義,爭權(quán)柄。
想讓他們放棄爭權(quán),不可能。而“議禮”,又是他們合法爭權(quán)的“武器”。
無論是誰,否認“議禮”的必要性和正確性,那無疑是在奪他們的“器”,斷他們的“利”。
只要他們還想爭,那他們就必須將否定這一合法性的人,視為仇寇。
哪怕實際上,他們不仇視“改口的楊慎”,也必然會避嫌,會公開發(fā)聲,與其劃清界限。
這樣一來,他楊慎便是在這左順門中,活了下來。
他也將失去所有的“利他價值”,而那樣的日子,對出身高門的楊慎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所以,為了確保自身價值的存續(xù)。
便是被打了個半死,他楊慎也不得不繼續(xù)在獄中,發(fā)表著他的“暴論”,大聲譴責(zé)嘉靖此舉...
禍亂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