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現(xiàn)在方便說嗎?”
楊慎能看出自己想問的話,李斌不意外。
高低是個狀元,這點腦子都沒有,那就太不正常了。
只是令李斌沒想到的是,楊慎居然如此灑脫...
“沒什么不方便的,舜卿是愚兄在翰院里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今日之事,還是愚兄連累了他?!?/p>
“用修兄這是哪里話?!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咱山陜的漢子,沒有孬的。”
楊慎話音剛落,就見那王正元湊了上來。
作為正德六年的庶吉士,又在朝中混了十來年。
王正元可不是什么政治小白,他同樣在瞬間,就聽明白了李斌和楊慎交談的核心。
或許是自知前路斷絕,此時倒也敞開了心扉:
“陪用修兄,往金水橋上走這么一遭。是吾自己的決定,你楊用修需要繼承楊公之遺澤,我王舜卿,也需要借你楊家的余蔭,一展所學(xué)。”
“遙想吾等,正德六年金榜題名之時,那是如何的意氣風(fēng)發(fā)?馬踏長街、繁花似錦,誰沒想過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結(jié)果,卻是困在翰院,十年如一日...”
“經(jīng)史子集看了無數(shù),卻無用武之地。論出身,某不如楊用修;論運氣,某不如李漢陽。某有的,便只剩這一腔血勇?!?/p>
“成王敗寇、愿賭服輸。用修兄不必介懷,這一切,都是吾自己選的路!”
王正元的話里,沒有去扯什么空洞的“大禮議”。而是直指“大禮議”背后的本質(zhì):政治權(quán)力的獲取與斗爭。
這番坦蕩的話,同時也解答了李斌的疑惑。
為什么楊慎這樣一個惜命惜身的人,還是會如歷史那般,成為這左順門之變的首犯?
從客觀上說,楊廷和去職后,遺留下來的政治遺產(chǎn)可謂廣大。
兩朝首輔的經(jīng)歷,不說其門生故吏遍布大明天下,最起碼這京師中的官員,或多或少都能串聯(lián)上。
但人的串聯(lián),尤其是政治人物的串聯(lián),絕對不會因為你是某個大佬的兒子,就對你言聽計從的。
別說首輔之子,就是太子也不行!
群臣簇擁太子,甚至在皇帝無嗣時,比皇帝本人都著急,那也只是因為:太子所代表的,是現(xiàn)有統(tǒng)治秩序的延續(xù)。而絕非,是因為這位太子本身...
同樣的道理,楊廷和之子的身份,能讓楊慎獲得串聯(lián)諸位官員的便利。但能否真正將這些人團聚在自己身邊,支持自己。
單靠楊廷和之子的身份是遠遠不夠的,想要讓人投效,那必要許其利益。在核心的利益面前,個人能力都是次要,畢竟,能力只是證明自己能給他人帶去利益的佐證,而不是籠具人心的根本。
而楊廷和這一派人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很明顯:權(quán)力!
他們需要更大的自主權(quán),而這就必然會和皇權(quán)沖突。
曾經(jīng),楊廷和有這個本事,和皇帝掰手腕。于是,楊廷和帶著這群人,上了這牌桌。
現(xiàn)在,楊慎...
不說本事吧,已經(jīng)上了賭桌的人...
不留下點什么,怎能輕易下桌?
最令人絕望的是,楊廷和給楊慎留下的籌碼,早在其去職之前,便已全部押上了這場名為“大禮議”的政治牌桌。
他楊慎,除非有從頭再來的魄力,不要這些籌碼了。直接化身陳刀仔,二十塊贏到三千五百萬...
一旦他想要繼承楊廷和的政治遺產(chǎn),他就必然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只要他帶領(lǐng)群臣,成功地逼迫嘉靖妥協(xié),那他就能自然而然的成為第二個楊廷和,或者叫“小楊廷和”...
而從主觀上說,就像王正元剛剛所說的話。
翰林院里,都是一群什么人?
那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堪稱大明版中央選調(diào)生的人杰。在年紀限制下,確保了這些人的天賦之余,同樣也會給人帶去浮躁...
試想一下,一個二十來歲,過五關(guān)斬六將后,好不容易拿到這舉世矚目的翰林之名。本以為,自己將作為國家智囊,參與大政方針制定,一展所長。
結(jié)果,卻是每天都有修不完的史書,起草不完的詔令。什么皇帝垂詢、什么問政問策,連特么一個毛都見不到!
甚至就連給皇帝講課,想夾帶點私貨...
且不說這經(jīng)筵講官,等閑翰林不排個上十年的隊,壓根就輪不上。就是輪上了,你講什么內(nèi)容,都還得經(jīng)過上官審查。
在一群本就才絕世人,又研讀經(jīng)史子集數(shù)十年的翰院上官面前。這群“小拉卡咪”想玩文字游戲?
真當(dāng)人老翰林這么多年是吃白飯的?
于是乎,這群翰林的日常就變成了:束縛!束縛!還是特么的束縛!
修史得嚴謹,所記所載,不得有差;起草詔令,用詞得斟酌、格式得規(guī)范,各種條條框框錮上來,壓根沒有半點自主的空間;就連看上去能夠自由發(fā)揮的經(jīng)筵,背后亦有其框架,將人鎖死...
這特么哪是當(dāng)官啊,純純是當(dāng)工具,連牛馬都不算。牛馬好歹還能自己決定吃哪片草呢!
這種環(huán)境,很多老人都無法忍受。何況是一群,年輕的,心高氣傲的翰林?
外界的吹捧,與翰院內(nèi)部的工具人日常之間所產(chǎn)生的心理落差之大,堪比馬里亞納大海溝。
在這種環(huán)境里,王正元急切地尋求政治投機,押寶楊慎。希望能借助逼宮成功后的楊氏勢力,跳出翰院,步步高升,一展所長...
李斌完全能夠理解。
在這種生草的環(huán)境里,瘋狂的政治投機算什么?沒被整成心理BT都是好的。
與此同時,這種翰院入閣的制度,在李斌眼里就是特么一坨...
“猛將必發(fā)于軍伍,良相必起于州縣”的古訓(xùn),都被狗吃了?
讓這幫被憋瘋了,整天想整個大新聞,卻又缺乏生活常識的人,主導(dǎo)國家政策的制定。也難怪后世看明代的很多政策,都顯得莫名其妙了...
思緒萬千,過眼卻只是一瞬。
而就是這瞬間從眼底閃過的明悟,卻被楊慎敏銳地捕捉到了。
“看來,愚兄是不用再回答漢陽所問了?!?/p>
“是啊,某明白了?!?/p>
楊慎的話音,將李斌的思緒拉回眼前這慘淡的事實。
當(dāng)確認了楊慎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后,李斌的心思也變了。
朋友歸朋友,但如楊慎、王元正這類人主宰中樞...
那還是別了吧!
太可怕!
“楊主事那邊,用修兄是如何安排的?有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p>
心態(tài)一變,李斌嘴里的稱呼,也同步改變。
楊慎注意到了這一點,聞言也笑了:
“惇弟那,愚兄已經(jīng)安排好了。外放一中縣,日子過得去就行?!?/p>
“若惇弟遇難,漢陽愿施以援手,我新都楊氏,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