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李斌好大的膽子,莫非他是敢聯(lián)合其余六鄉(xiāng),同出青壯,強攻我玉河不成?若他敢如此行事,都不用吾等出手,懷柔衛(wèi)便會教他做人!”
嘉靖三年三月的西山,殘雪還黏在玉河鄉(xiāng)中心的青石板路上。
石板路的盡頭,王氏宗祠大門緊閉,就連門環(huán)上的銅綠都似凝著寒氣。
其間正堂內,“世篤忠貞”的匾額被炭盆里的火映得忽明忽暗,王氏族長王顯宗端坐太師椅上,手里的煙槍被其緊緊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
望著圍坐一堂的各族族長,還有本家族老,王顯宗的臉色很不好看。尤其是在聽到那下首處,一穿著暗紋綢緞馬褂的族老發(fā)言后,王顯宗更是冷哼一聲:
“如此手段,你都明白行不通,那李斌身為官府中人,又豈會不知‘民不可輕動’的道理?”
在這追求人人各安其道、各守其份的時代,莫說是上萬名百姓沒有理由的走動、調動。
就是上百人的出行,那特么都是需要提前報備的大事。但凡不報,且百姓動了...
哪怕這百把號人只是出門走個親戚,吃個喜宴?;仡^當地的正管官員都得吃掛落。
百把人都這樣了,這人數要是翻個百倍,還在京畿之地...
這特么都不用兵部調令,沿途巡檢司兵丁、衛(wèi)所軍,都可以先斬后奏,將人控制住再說其他。
被族長嗆了一句后的發(fā)言者,此時也只能訕笑著閉嘴。他也明白,自己那話只是發(fā)牢騷,而非真正的建議。
“王族老所言,雖無可行性,卻有些許道理。以某看,這人未必需要從其余六鄉(xiāng)中出...”
同樣在下首處的李氏族長開口接話,語氣中有些壓抑不住的煩躁:
“前兒某進城,路過白紙坊,見那棚里的流民都在簽啥工契。那洋洋灑灑數萬人,也就是外城沒城墻擋著,不然那人都擠不下?!?/p>
“諸公請想,咱們宛平這地界上,還有哪里能同時滿足這上萬人同時開工?就是修皇陵也用不著這么多人??!”
“老李說的應該八九不離十,可某就不明白。那流民再多有啥用,一件趁手的硬物都沒有。反觀咱們玉河青壯手里的镢頭鐵釬,哪樣不是開石裂骨的利器?就那群餓殍,一沖就散...”
斜對面的趙氏族長手里捻著佛珠,滿臉都是疑惑:
“某瞧著李斌,這半年多來的行事。雖不安分,雖多有離經叛道之舉,但卻不似蠢笨之人,他不應該不明白這一點才是?!?/p>
“或許,這些流民只是他驅使的馬前卒呢?只等吾等動手,而后他便可以給吾等玉河扣上亂民的帽子,調兵鎮(zhèn)壓?”
又是一族老接過話茬,他完全沒提衙役的事。
連臨時征發(fā)的民壯都算上,攏共不過一千多號人的衙役,就是手里有刀。在玉河這地界,也翻不起什么風浪,更別說鎮(zhèn)壓、或是抓捕玉河眾人。
唯有調兵,唯有那頂盔摜甲的軍隊,才有足夠的武裝、足夠的人力,對他們玉河產生威脅。
“調兵?他如何調得了?”
王顯宗手里的煙桿磕在桌上,火星飛濺:
“某倒是知道,他那師父近日調回了京中??伤粋€戶部的尚書,如何發(fā)的出兵部的堪合?”
“再有近些時日,廟堂上紛爭不斷。這兵部,更是多方眼睛都盯著的要地,誰敢冒這大不韙,擅自發(fā)出調兵堪合?”
王顯宗的話很硬,可其眼底的慌亂卻是藏也藏不住。
縱然是明面上看,這李斌全然沒有對玉河動手的能力??善褪沁@種,明明打不過,但他偏要打的局面,才令王顯宗這個老族長感到心慌。
因為未知...
他不知道李斌的底牌和底氣在哪...
這種未知,才令人恐懼。
正如核彈威懾力最大的時候,往往是它還停留在發(fā)射架上的時候。
與王顯宗同樣想法的,還有另一王氏族老。作為玉河最大的家族,王氏所積累的富貴亦是玉河之最。
富貴的日子過久了,沒人愿意冒著葬送一切的風險,真和官府撕破臉。哪怕對方只是官府中的一個,甚至能不能代表官府都不好說的人...
“要不...咱們還是談談吧?這么多年了,哪任縣官不是收了咱們的‘心意’后,就風平浪靜的。以某看,多半還是咱們之前,瞧他年幼、看他不起,給得少了,這才心生間隙?!?/p>
“談?世伯啊,您真是年紀大了,太久沒進城了吧?”
那族老話音剛落,立馬就有一年輕些的族老開口反駁:
“如今這李斌,剛被陛下下了詔獄。那詔獄是什么地方?你我誰能進去?誰敢進去?”
“這...這不正說明,咱們該認軟嗎?!”
那族老被懟得一愣,可愣神后,年老成精的他,更是惶恐。
“賢契好好想想,這李斌人都被下了詔獄,還能操辦出如此大手筆的事...這...這能量,通天了??!”
“這種人,咱們...”
那族老的話沒說完,但宗祠內的氣氛卻更是壓抑得快要令人窒息。
因為他提到的,正是所有人都在特意回避的問題,亦是族長王顯宗最是忌憚的地方。
想那李斌,是在縣衙中當眾被錦衣衛(wèi)帶走的。這件事,無數眼睛看到了,根本做不得假。
且那詔獄,雖說沒人進去過,不知道里面是個什么模樣...
但都是老京城了,誰還能不知道詔獄在哪?!
李斌被帶進東廠胡同的身影,那也是無數百姓親眼瞧見的。
東廠的威名擺在這、詔獄的威懾更是令人聞風喪膽。按理說,進了這種地方的人,那不死也要脫層皮??!
結果可好?
那李斌在詔獄內有沒有脫層皮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卻知道...
就宛平縣衙現在的一系列動作,那壓根就不是那個代知縣杜峰敢干的。曾和李元芳搭了兩年班子的杜峰,和玉河的接觸可比初來乍到的李斌要多。
更何況,這種不動則已,一動就是“大新聞”的行事作風,也帶著濃濃的“李三千”特色。
這種強烈的“李氏”風格,讓玉河鄉(xiāng)眾人無比篤信,這一切就是那身在詔獄中的李斌推動的。
而這,就更令人害怕了。
一個進了詔獄的知縣,還能有如此能量,遙控指揮外界的宛平縣衙聽其號令...
這簡直不可思議。
甚至,一個小小的知縣,能進詔獄,這事本身也不太正常。
種種反常的跡象疊加,加之商量來商量去,也摸不準李斌的路數。
最后,王顯宗只得吩咐:
“這樣,咱們兵分兩路。”
“一路,找人托情。找秦尚書、找杜縣丞等等一切和那李斌有舊的人,托情帶話,表達誠意。此事關乎我玉河百年大計,不吝金銀;”
“另一路,督促族中青壯,兩班輪換,日夜把守門頭溝要道。若遇強人...就打!玉河百年基業(yè),不能毀在吾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