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驁的秦志凌低下了頭。額頭磕在親民堂的地磚上,只是幾息功夫,便見了紅。
明代五刑:笞、杖、徒、流、死。
笞、杖、死,好理解。而這徒刑和流刑,有類似之處,但又略有區(qū)別。
通常來說,徒刑和流刑,往往都會伴隨附加刑的出現(xiàn)。如李斌剛剛話語中的“杖一百”,便是附加刑。
但通常,在明代要判處流刑,往往還會再加一個徒刑。綜合起來就是“流三千里、徒三年、杖一百”。
流三千里,指流刑等級。兩千里起步,三千里最高。但無論什么等級,在明代的司法規(guī)定中,一旦被判流刑,并未得赦免的話,那便是終身不可返鄉(xiāng)。
徒三年,則指強制勞役三年。即這人到了發(fā)配地后,還需在指點地點,由當?shù)毓俑O(jiān)督,進行勞動。
若不能按期完成規(guī)定的任務,還會再受懲處。三年后,便可恢復自由之身,只是沒法返鄉(xiāng)罷了。
至于那杖一百,那玩意就更簡單了。
純看押解工作什么時候開始,如果時間較近,那就先不打。等把人送到發(fā)配地后,再由發(fā)配地官府執(zhí)行;若是押解啟程之日尚早,那就先打了再說...
當然,這種判決,李斌能判,但不能直接執(zhí)行。
看著秦志凌磕頭求饒的動作,李斌不作他言,只是從公案上的簽筒中取出一枚綠頭令簽。
手腕一抖,令簽飛出。
“啪”的一聲,令簽飛落在地,恰好停在正俯首聽信的秦志凌眼前...
...
...
隨著衙役將那絕望后,破口大罵李斌迫害士人的秦志凌拖去前院的縣牢以后,這次臨時發(fā)起的審判也迎來了終結。
“散了!散了,趕緊散了吧!”
在禮送學子、旁聽的百姓們從縣衙大門走出以后,一隊衙役拎著棍子,驅散著圍堵在縣衙外等消息、看熱鬧的人群。
看熱鬧的人好說,他們三三兩兩、三五成群的,一邊離開,一邊找附近的人打聽那小知縣是如何判的案子、結果又如何、過程中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
在這種互相八卦之下,李斌斷案的專業(yè)性,還有那些略顯離經叛道的言論,慢慢就傳播開了。
“你別看知縣老爺說話不客氣,但句句在理?。≡燮筋^百姓,求的就是有口飯吃,有件衣穿。老爺們吃大魚大肉,咱們不在乎...但若是有人想讓咱餓肚子,那可不行!”
一挑著菜筐的賣菜翁,在走向城西坊市的路上,唾沫橫飛地向他身邊幾個貨郎打扮的同路人,激情介紹著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說實話,對秦志凌,他完全不在乎。
讀書人離他們的生活很遠,從未讀過書,更沒有看過什么明律、會典的老翁,壓根就不知道李斌的判決是否合適。
他只是覺得,李斌說話比他聽說過的官兒都真,都誠。
除了這老翁,大部分的宛平百姓,討論的重點也多集中于此。少數(shù)不一樣,也只是以樸素情感,來判斷是非對錯。
比如,對明知道同窗沒有誣告自己,卻反咬一口的秦志凌,在百姓們眼里,這特么和白眼狼有什么區(qū)別?!
對待這種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打死都是輕的...
流放嶺南,那都是老爺仁慈,還給他留了性命。
與百姓們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一隊表情復雜,但卻沉默到堪稱壓抑的學子隊伍。
進衙門時是十個人,出來卻僅剩下九個...
這種好似成功了,又好似沒成功的別扭感,讓學子們此時那叫一個難受:是慶祝他們的計劃成功了,李斌妥協(xié)復課?還是義憤填膺地繼續(xù)圍堵縣衙,叫囂讓李斌給個說法?
好像哪個都不行,哪個都不對。
繼續(xù)圍堵,沒有合適的理由,再加上,學子們也怕真惹惱了李斌;可若是就這么離去,那組織他們聚集于此的秦志凌咋辦?
就這么把同窗拋了?
這事能做,但卻不能說呀,說出來,就太不體面了。
可就這么一路沉默著走回縣學?
似乎也不好...
“真就...這么算了?”
極致的壓抑下,便是最細微的聲音,也能被眾人清晰地聽在耳里。
劉有修循聲望去,只見一小個子同窗正被周圍所有人行著注目禮。顯然,剛剛那話就是他說的。
似乎是被眾人盯得有些發(fā)毛,那小個子又訕訕地補充了一句:
“畢竟是同窗,流嶺南...也太重了些吧?”
“關鍵不是流嶺南,而是不許赦贖...不然的話,不過四十多兩銀子,大伙咬咬牙,硬湊一下,倒是能給秦兄保下來...”
那小個子身邊,一“懂哥”嘆了口氣,為同窗科普了一下李斌判決中,真正關鍵、嚴重的點在哪。
只是他的話音剛落,劉有修就見到他身邊一人悄悄捅了捅他,顯然是在示意他閉嘴,莫要多惹是非。
這學子的隊伍,重新變得安靜。
那小個子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盯著自己的鞋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顯得很是萎靡。
劉有修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樣感到為難。
他不是不同情秦志凌,甚至在看到秦志凌磕得頭破血流,卻仍然被那宛平衙役強行拖走之時,他甚至想過出言阻攔。
是張春明攔住了他,也是他內心對李斌那句“勿謂言之不預”的恐懼,攔住了他...
而想到張春明,這位和自己一樣,最早響應秦志凌的同窗。劉有修下意識地環(huán)顧起了四周,壓根沒注意到,張春明其實就在自己身后。
“我在你后面呢,劉兄。”
劉有修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不等他回頭,身后便傳來這么一個聲音。
不需要劉有修提問,張春明也知道他想說什么、問什么。
“要我說,劉兄不必苛責自己。秦兄有此一劫,多半也是他自找的...”
“你說他好端端的,說復課就說復課。非得把那于慧給扯進來...這不是挾私報復、多生事端是什么?”
“要求李知縣下令,命陳教諭消除他的保帖惡評也就罷了。就像李知縣剛剛所說,人皆有私欲?!?/p>
“這評價,事關秦兄前程,他有要求,無可厚非。咱們也愿意幫他、挺他,你沒瞧見嗎?這事不止我們,就連那王給事中也開口幫他求了情。”
“可誰曉得,他非要多加一條,于慧誣告...這事鬧得,王給事中都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