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薄利多銷...薄利多銷...”
聽著李斌嘴里的數(shù)字越報越小,那賬房額頭,也隨之變得汗如雨下。這辯解的聲音,也逐漸低微,顯然底氣不足。
而隨著李斌報數(shù)至八錢,范氏糧行內(nèi),除了周明這個耿直boy外,所有人都明白了李斌想表達的意思。
核心只有三個字:利潤率!
80石糧食,進價石米六錢六分,這就意味著壓貨的成本是52兩8錢,合銅錢52800文。而八錢的凈利潤,噢,還得是板車、店面全部為范家所有,無需額外支出租金的情況下。
凈利潤八錢,也就是800文。
與52800的資金占用成本一比,利潤率僅有1.5%。
縱然糧食這種大宗商品貿(mào)易中,利潤率通常都不高,但怎么也不應該低到這可憐的1.5%吧?
就在那賬房明顯感覺底氣不足之時,得了消息的范俊熙匆匆趕來。
他是個富態(tài)的胖子,進門時氣喘吁吁。
剛一進門,便沖著李斌幾人大禮參拜,高呼“怠慢”。
在他跪地行禮時,李斌注意到,這范俊熙的神態(tài)似乎有點異常...
太平靜了!
在行叩拜禮時,李斌甚至沒有看到過他的眼神有過丁點地上挑。就好像,他壓根不擔心自己被查出來一樣。
瞥了一眼范俊熙后,李斌沒理他。
而在此時的范氏糧店內(nèi):鮑指揮指望靠李斌外調(diào)、毛鳳韶指望靠李斌升官發(fā)財...唯一一個和李斌沒有直接利益往來的林御史...
也因曾經(jīng)為求自保,而參劾李斌一事,略帶歉意的當下。
牢牢坐著現(xiàn)場C位的李斌不搭理范俊熙,這三人自然不會生事去叫那范俊熙起身。
他們將目光看向李斌,只見李斌仍舊在對著那賬房發(fā)力:
“薄利多銷?你說這話,是當本官沒做過生意嗎?”
“好,即便你這薄利多銷,算是解釋了為何前店銷賬,和你后倉的出賬數(shù)目不一;也算你范氏悲天憫人,有錢不賺,就愛做些善事。”
“那本縣抓來的那些販糧牙人的指控,你范氏又如何解釋?可是以為,你們把糧以常價賣給那些并無店面的牙人,本官就拿你們沒辦法了是吧?”
李斌此話一出,剛剛還面無表情的范俊熙忽然臉色一變。
他突兀地抬起頭,目露震驚之色地看向李斌,喃喃道:“大...大人您是怎么知道這個的?”
“很難嗎?你這后倉,一共就五間。存糧撐死了不過600石,而你這五日功夫,就出了400石糧...”
“若是你這鋪子的生意真有如此火爆,你會讓自家倉房僅有一廒?”
范俊熙的話,基本等同于承認了他范氏在玩“花樣”的事實。
只是令周明,還有吳遷有些懵逼的是,這劇情怎么有點和李斌此前在縣衙時的推測不太一樣?
不是說,這范氏表面上以常價賣糧給牙人,而后按比例,走暗賬分成嗎?
現(xiàn)在聽李斌的意思,好像不是這么回事。
范氏糧行內(nèi),李斌正繞著這糧行的大廳慢慢踱步。
李斌得承認,他此前確實把眼前的問題想得簡單了些...
直到進了這糧行,直到看過了這范氏的賬,李斌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里:
首先,如范氏這樣的普通米店糧行。就如李斌此前推測的那樣,正常情況下,他們是絕對不敢違背縣衙政令的。
可如果不違背縣衙的限價令,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利潤率將被壓得極低。最可怕的還不是利潤率過低,而是周轉(zhuǎn)效率...
正如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一樣。
拋開資金周轉(zhuǎn)率,空談利潤,那也是妥妥的流氓行徑。
假設糧賣散戶,八十石糧得賣四日,那便是有一兩多,乃至二兩的利潤。平攤到每天,也不過四五錢銀子。
可如果批量賣給牙行呢?
一日就可有近一兩的現(xiàn)銀收入。
其次,牙行的這幫人,并不受名義上的糧價管控。因為他們的主業(yè)壓根就不是賣糧!
且,運抵盧溝橋、張家灣的糧船,想要快速交割,盡早返程。也少不了依靠牙人,作為中介撮合成交。
這一天然的剛需,又在現(xiàn)實中隱隱逼迫著李斌:若是不想京師糧運效率降低、若是不想京師糧業(yè)商貿(mào)失序...
這牙行,李斌就不能動。
這是牙行敢于偷偷在李斌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的底氣所在,同時,這也可能是范俊熙此時,除了驚訝外,神色卻很是平靜的原因。
“呵呵,這還真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p>
踱步在店內(nèi)轉(zhuǎn)了兩圈后,李斌忽然笑出了聲。
小小一個宛平縣,當真是牛鬼神蛇遍地跑。一個不小心,就會著了道...
“毛知縣,辛苦你這邊遣人回趟衙門,把那些牙人提過來吧。還有宛平這邊的,也去幾個人,把牢里那些牙人提來。記得,杖別忘了帶?!?/p>
“是!”
宛平的衙役反應最快,李斌話音剛落便轉(zhuǎn)身出店。而另一邊,剛剛才想明白李斌前一段話中所蘊含的深意的毛鳳韶則是心不在焉地擺手示意大興這邊的人照做。
然后,他立馬找上李斌,偷偷將李斌拉出店外...
“漢陽兄啊,你這打算做什么?你就是把那牙人提來,他們也不會承認這糧,是他們買了去的?!?/p>
“他們只會說自己是從中介紹,讓賣家和買家達成交易。至于價格,雙方認可就行,和他們沒關系是吧?無非就是這撮合交易的額度少了點...”
“甚至在印信文簿上,他們都可能記有這些交易的過程。”
李斌臉上,笑意不減,只是在陽光下,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散發(fā)著一股寒意。
“但請毛知縣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真正的牙人,我不動,但那些...沒有登記在冊,沒拿過牙帖的人...”
“就辛苦他們當一次‘雞’了!”
當“雞”?當什么“雞”?
當然是“殺雞儆猴”中的雞...
毛鳳韶聞言,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明悟。
是了,利用牙人的中介身份,將對散客的銷售,換個名目,變成“商對商”交易,的確可以規(guī)避掉只能管控到終端市場的兵馬司稽查。
但問題是,如此多的“小客商”,單靠各大牙行里的那點持帖牙人(有從業(yè)資格證)夠用嗎?
答案很明顯:不夠!
因為在明代,想當牙人,準入門檻是很高的。
首先得有家業(yè)抵押,叫抵業(yè)人戶。其次還得定期到官府繳納保證金。只有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官府才會給你發(fā)放牙帖,并持續(xù)簽注,保證牙帖有效。
單是抵押家業(yè)這一項,就足以將許多顧慮風險的人拒之門外了。
而這些牙行要賺利差,又需要大量人手尋找客戶,以人數(shù)抵消沒有獲客門店帶來的劣勢。
這就意味著,如今被大興和宛平抓到的那些牙人,其中有大半都是傳說中的“臨時工”。
他們只是接受了牙行的雇傭,拉多少客,牙行給結(jié)多少錢,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