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河工程結束后,縣試緊隨而至。
當恢復浚通的盧溝河水,越過閘門,涌入支渠,最終流進田間地頭時。
宛平縣試開始了!
作為科舉考試中,平民子弟的第一道關卡。
這些縣試參與者的水平,那叫一個良莠不齊。
一連批了十多張卷子的李斌,更是被那些狗屁不通,甚至連基本認知都好像出了問題的文章給整得破了大防。
瞧瞧那些答卷都寫了些啥?
題目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雖然這題,想拿高分會有點難度。
但只是合格的話,并不算困難。
無非就是闡述一下“仁心”和“仁政”的關聯(lián)嘛...
可就是這么一道題,第一張卷子。開篇破題就整了個大活,只見那考生寫道:【不忍人之心者,婦人之仁也。先王若存此心,何以治桀紂?】
剛看一個破題,李斌便放棄了繼續(xù)閱卷的想法。
提上朱筆,李斌也不客氣。直接給那考生送上四個大字:離經(jīng)叛道!
而后,李斌又抓起一份試卷。
卷面倒是整潔,破題也還算沾邊,寫了個“不忍者,惻隱也?!?/p>
可到了承題時,這考生話鋒忽然一轉:【佛曰慈悲,即不忍也。先王若學佛,何愁不治?】
很好,非常好!Very good!
前腳才被宛平那大大小小三四十座佛寺,與周老漢等義壯鄉(xiāng)勇們的行為對比給搞得有股子窩囊火沒處撒的李斌,看到這個卷子...
那可真是看著了呀!
提筆就是一個大叉畫上,評語更是寫都懶得寫。
當然,這還真不是李斌以個人好惡在判卷。
明代科舉,明文規(guī)定了:嚴禁雜引佛道!
就是不說這考生,把特么《孟子》讀成了《金剛經(jīng)》的行為有多離譜。就這種連基本科舉規(guī)則都沒搞明白的家伙,李斌都好奇:你特么來考的什么試???!
除了這些略顯極端的案例外,還有一些整體比較正常,但卻邏輯沖突,顯得好似左右腦互搏的:
如,前文才寫了【仁政誤國,商紂以仁失天下】,后面卻冒出來一個【無仁心則民叛,桀紂以暴亡】。
李斌評語:【汝盍省己所言?】
翻譯一下:你特么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說啥?
更有溜須拍馬,拍得明目張膽的。
如,有一份試卷中寫道:【盧溝河閘官拒不放水,乃無仁心;宛平正堂逼其放水,是有仁政?!?/p>
“唉!”
能在縣試答卷中,引援時政事例,李斌很高興。但認知之淺薄,李老爺不喜歡...
“罷了罷了,剩下的卷子辛苦你們批一下吧!”
在親民堂緊閉的大門中,李斌一把撂下手中的朱筆。痛苦地揉著太陽穴,他怕自己再批下去,能被氣出高血壓。
當然,除了這些離譜的答卷外,正常的試卷不是沒有。
可一群初學者的答卷,在李斌這個新科二甲的眼里,可堪入目的,那也著實是不多。
李斌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老師,他能自己學得不錯,卻很難教授他人。
哪怕明知道,自己不該對這些考生有太高的要求??僧斁碜铀偷矫媲皶r,李斌還是會不自覺地提高判卷的標準。
若真要李斌來判,今年宛平縣試,絕對要出洋相。
“知縣老爺息怒,下吏斗膽請老爺斧正一下這份卷子。此卷,下吏覺得有些意思。”
見李斌被氣得就差摔朱筆了,一旁堂下批卷的禮房書辦連忙起身,送上一份他認為不錯的卷子,給李斌“洗洗眼睛”。
作為縣試主考,李斌的權柄還是太重了。
若是李斌被搞得情緒上頭,內(nèi)心帶上了偏見。
使得本次縣試,罷錄太多,他們禮房首當其沖的要倒霉。為了避免未來的麻煩,“哄”好李斌,就很重要了。
接過禮房送來的卷子,李斌瞥過眼去。只見其卷面字跡方正,破題寫道:
【不忍人之心,非婦人之仁,乃見孺子入井而怵惕之心也;不忍人之政,非姑息之政,乃以怵惕之心行保民之政也?!?/p>
“嗯?是有點意思哈!”
這個破題,點出了“不忍”的本質(zhì)是惻隱,又區(qū)分了仁心與濫慈,立意上,比之前李斌見到的那些高明了許多。
再看承題:
【先王之政,非獨刑賞也。禹疏九河,非忍水患;湯放桀,非忍獨夫。蓋見生民疾苦而心不忍,故有疏導之政、放伐之舉?!?/p>
“其承題也很是扎實,引禹湯典故,緊扣‘仁心發(fā)政’。就是起講處,講得白了些,不然可為上上?!?/p>
聽著身邊禮房書吏的評價,李斌繼續(xù)往下看著:
【今盧溝河治水,巡河老人以身護埽,非忍浪擊之痛,乃不忍田畝荒蕪;李大人協(xié)閘分灌,非忍遠田枯槁,乃不忍全局崩壞。此皆‘心發(fā)于內(nèi),政形于外’之證也。】
看到這話,李斌不禁坐直了身子。
縣試第一場,可不是考策論。
能有一個引援時事的,就已屬不易了,現(xiàn)在竟然又冒出來了一個?!
要知道,盧溝河,和京師宛平縣中間,還是有不少距離的。
而這些備考科舉的考生,又多是所謂“閉門苦讀”之輩。
不是李斌有意臆測,而是這些人里,恐怕大半都不知道,最近盧溝河上,發(fā)生了治河、清河一事。
又逢這考生,作答也不錯。豈能不引起李斌的好感:
“講得白了些不要緊,科舉取士,本身就不是選那只會吟詩作賦之輩。甚至在本官看來,亦不能選那閉門苦讀的‘掉書袋’?!?/p>
“能知盧溝治水,能從治水見仁心、分灌見仁政,說明他眼里是有東西的?!?/p>
李斌此言,基本算是給這張卷子定了調(diào)。
縣案首,或許不一定。
但當親民堂的大門開啟時,這份卷子的答主,便可以收拾東西回家了。剩下四場,沒了考試的必要,直接準備來年順天府試就行。
“知縣老爺說得是,國朝取士,還是得選那保境安民之能人。”
摸出了李斌的喜好后,只見那禮房書辦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在接回李斌遞來答卷的同時,再次提議:
“老爺,我這還有份不錯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