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山書院的講學(xué),效果是轟動的。
短短一段《大學(xué)》中的節(jié)選,愣是讓李斌就著朱文公的著作噴了個痛快。
除了拋出一些新概念,新理解外。在講到“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這句時,李斌的論調(diào)最是激進(jìn)。
這句話,朱文公給的注疏是:上,謂君上。好仁,謂君行仁政。下,謂臣下與萬民。好義,謂臣下守義、萬民循禮。君為邦本,君好仁則政教清明,下必感而效之,故未有上仁而下不義者。
簡單來說就是:朱熹在解釋此言時,說的是君主是國家的根本,君主推行仁政,政治教化就會清明,下屬受其感染從而效仿,所以不存在君主喜好仁道,而下屬卻不堅守道義的情況。
這特么也就是這會沒有標(biāo)點符號了...
用標(biāo)點符號來劃分的話,朱熹的理解顯然是: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
可在李斌的理解中,這句話更像是一種對客觀事實的描述,它應(yīng)該是: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
是以,李斌在講到這段時,那言論堪稱“暴論”...
什么“仁義無法聚財,所以對大部分掌握財富,掌握社會資源的人,都不能用所謂的仁義去看待,去思考其行為動機(jī)”;
什么“為何沒有下不好義者?因為道義、規(guī)則,是保護(hù)普羅大眾的底線”...
當(dāng)這一連串完全迥異于主流思想的言論爆出來后,整個稽山書院的氛圍都變了...哦不,應(yīng)該說炸了。
先是一面紅耳赤的書生,憤然站起,盛怒之下連招呼都不打,便大聲喝問:
“朱文公《孟子集注》明言:‘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更言‘凡有求而得者,皆人欲之私’。你竟說聚財必言利,還教為官者以利誘之,這與商賈何異?不僅壞我士人風(fēng)骨,更是毀道義之根。長此以往,為官者皆逐利而行,豈不盤剝更甚?!”
堂下附和聲,自那學(xué)子“揭竿而起”后,便此起彼伏,亂作一團(tuán)。一片混亂中,李斌只聽到一句:
“沒錯,君子當(dāng)安貧樂道,復(fù)圣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如此才是圣人風(fēng)骨?!?/p>
“顏子安貧樂道,是其心樂其道,絕非讓天下人都學(xué)他忍饑挨餓。良知是什么?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若見百姓饑寒而不救、見學(xué)子無書而不助,反倒空談安貧?這安的究竟是誰的貧?爾等可敢去那饑腸轆轆的流民面前,勸其安貧?!”
“某在宛平,對流民講仁、對商賈講義,何用之有?不給米糧,流民如何得活路?不給錢利,不讓商賈有利可圖,誰肯千里迢迢運糧赴京?!若流民暴死街頭,這‘仁義’與殺人何異?”
或許是被理學(xué)中“存天理、滅人欲”,大談道德,什么事都要往德行上靠的論調(diào)給惡心壞了。
一想到曾經(jīng)為了那個進(jìn)士出身,便不得不捏著鼻子硬背、硬理解那些所謂仁義道德的日子...
再一聽到有那腐儒講什么安貧樂道...
自下江南起,壓抑了兩個多月的李斌徹底爆發(fā)了。
只見李斌猛地一拍桌案,火力直接拉滿:
“還有那說某壞道義之根的,‘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某認(rèn)同。但這說的對象是誰?某又何曾說過,要爾等皆顧一己之私?”
“爾不謀私利,某尊爾為君子。但這世上,并非人人是皆是君子。且,君子就不用吃飯嗎?不用穿衣嗎?不用養(yǎng)活一家老小嗎?”
“為求活之私欲,如何談不得?”
“你...你這是偷換概念。某說的是你開壞道先河,助長貪墨之風(fēng)。若此言一開,則人人稱自己取利,只為養(yǎng)家,如之奈何?!”
“所以要講良知、講道義,但不能全講道義嘛!朝廷賑災(zāi),尚且給地方施粥放糧者立碑立坊,以彰其功,這名如何不是利的一種?若只講義,不講利,人做了好事,不表其功、不彰其德,往后誰還愿行此事?”
“只講利而不講良知,是盜匪之徒,是你言那只顧一己之私者;只講良知道義,而不講利,是虛!是浮!唯有良知與利相濟(jì),方是‘生財之大道’。”
李斌話音剛落,另一邊,又有人跳出來,道:
“先生此言,倒有幾分‘知行合一’之理。但某仍有一事請教:您說‘未有上好仁者’,是否過于偏頗?陽明先生注《大學(xué)》時曾言:‘上者心之主宰,下者心之發(fā)用’,若上不先明仁,下何以知義?”
這次站出來的人,李斌有印象。是早前來書院時,跟在錢德洪身邊的一個學(xué)子。再聽其言論,似乎是本家心學(xué)子弟,李斌略微收斂了些火力:
“誰說必先上仁,而下才能明義?去歲,倭國貢使生亂。那些為護(hù)紹興戰(zhàn)死的士卒,其上者誰?他們的百戶、千戶...未必個個都是仁人君子吧?”
“這可是發(fā)生在你們紹興城下的事,想必你們應(yīng)當(dāng)比我清楚??捎心巧瞎傧忍樱孔渌缿?zhàn)者?他們?yōu)楹紊崦官??是看上官之仁?呸!?/p>
“是他們比誰都清楚,他們的身后就是家園!就是妻兒老??!保家衛(wèi)國之義,自在人心!”
“這不是最好的‘下有義,非必待上之仁’嗎?!”
李斌這一句話,頓時令那心學(xué)子弟臉色漲得通紅。
正如李斌所說的那樣,去年爭貢之役時,倭寇打到紹興時的場面,他們這些紹興人比誰都清楚。同樣,這紹興本地衛(wèi)所里的上官們,又是個什么德行,他們也清楚...
在上官都跑路的情況下,你說下面的兵卒死戰(zhàn),是因為效仿上官之仁義?那不是搞笑,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眾目睽睽之下,這種屁話,那學(xué)子著實說不出口。
只能訕訕地拱手施禮,而后乖乖坐下。
可這邊坐下了,另一邊,先前挑刺的那人又站了起來。李斌那句“下有義,非必待上之仁”,讓他抓到了馬腳:
“強(qiáng)詞奪理!君為臣綱,上若不仁,下當(dāng)格君心之非,而非自行其是。你這般說道,可是想亂尊卑?”
這話一出,整個明德堂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
這是學(xué)術(shù)辯論嗎?是...
三綱五常,的確是理學(xué)的倫理基礎(chǔ)。
可這話,就是傻子聽了也知道,這絕非簡單的學(xué)術(shù)爭論...
凝視那學(xué)子好一會后,李斌語氣凝重,卻擲地有聲地說道:
“格君心之非,是吾等士子的責(zé)任。百姓的良知,不該因君之不仁而泯滅。靖康之變時,徽欽二帝昏聵無道,而韓、岳諸將,仍率軍民抗金,難道他們也是亂了尊卑?”
“再說近點的,吾師陽明先生,平寧王之亂時,朝中亦有奸佞,可吾師仍起兵平叛,這難道也是亂尊卑?”
“尊卑是禮,而良知是理!禮當(dāng)為理服務(wù),而非理為禮犧牲!”
“若君不仁、上不義,還要下者盲從,便是以禮滅理!背良知!違本心!”